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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倪乃先(上):首席顾问倪征燠从“东京审判”归来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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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高渊 2016-09-12 05:01
摘要:东吴大学被撤销了,父亲到了同济大学,让他当图书馆主任。同济没有法律专业,他自己在同济大学也觉得很另类,李国豪教授跟他开玩笑说,你是我们同济里面唯一的法学教授。

75岁的倪乃先住在北京东交民巷。

 

这座外表普通的13层楼房里,住着不少中国外交界的名人及他们的后代。在这里,她的父亲倪征燠度过了97年人生的最后岁月。

 

倪乃先说一口北京话,显得爽朗麻利。她说,今年是他们全家从上海搬到北京的整整60年。我问:“您还能说上海话吗?”她立刻转换成标准的上海话,说:“怎么会不记得,我和父母在家里一直说上海话的。”

 

倪征燠先生是苏州黎里人,夫人张凤桢是地道的上海人,家就住在老城隍庙旁边。在“东京审判”中,倪征燠中途加入支援,以中国检察组首席顾问的身份出庭,舌战土肥原贤二和板垣征四郎的日本和美国律师团,最终扭转不利形势,将这两个罪大恶极的战犯送上绞刑架。

 

“东京审判”是倪征燠人生与事业的高峰,但不是唯一的。用“东京审判”大法官梅汝璈的儿子梅小璈的话来说,倪先生的后半生是享有“剩勇”,中方检察官向哲浚的儿子向隆万说得更直白:“倪先生的下半辈子很辉煌。”

 

从东京归来后的55年,倪征燠这位中国法学界泰斗级人物,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人生岁月?

(东京审判现场)

(东京审判庭审现场,中间为倪征燠)

 


拒赴台:“我父亲说不去台湾,共产党也需要正直的司法人员,而且我是一身清。”


高渊:你父亲是什么时候从东京回来的?

 

倪乃先:他到1948年12月份回来的。我父亲不是正式的检察官,是检察组首席顾问,他在最后阶段还参与了有关中国部分判决书的起草工作。

 

高渊:他回来后,先去南京述职?

 

倪乃先:是的,去司法部。当时我妈准备跟着大舅他们走,去台湾。而且已经把我外公接到了上海,准备一起走。

 

但后来决定不去了。一是我外公说他不去,已经70多岁了,年纪太大了。二是我爸认为,共产党也需要正直的司法人员,我一身清,一点都没有顾虑,我能找到工作的,教书也可以。所以,他马上去东吴大学法学院教书,当了法律系主任、教务长。

 

高渊:他在建国初期做什么?

 

倪乃先:当时很困惑。先是思想改造,然后就是院校调整,所有私立学校都经历调整。当时搞了一个17所私立大学的联合办公室,就设在东吴法学院,我父亲当了二把手,一把手不来的,他就天天在那儿上班。

 

到了1952年,东吴大学被撤销了,父亲到了同济大学,让他当图书馆主任。当时同济大学一直在传要搬家,说要到西北,也说到新疆。而且,同济没有法律专业,他自己在同济大学也觉得很另类,李国豪教授跟他开玩笑说,你是我们同济里面唯一的法律教授。

 

高渊:他有没有感到无所事事?

 

倪乃先:他开始自学俄文。我父亲是很识时务的,他看到整个国家往苏联一边倒,觉得必须学点俄文,而且他觉得自己有这个精力,当时不过40多岁,完全能够学会。

 

他解放前住在上海法租界,那里有俄国礼拜堂,他在那儿已经学过俄文,所以有一点基础。他花了两年时间,拿到了上海俄语广播学院的结业证书。然后马上现学现卖,给同济大学一年级学生教俄文。

 

高渊:但现状和此前的想法还是有差距的。

 

倪乃先:是的,他当初决定留在新中国,是想继续从事法律教育工作,这里是有差距。但不能说事与愿违,只能说有差距,没有发挥法学专长的空间。


忆审判:“我父亲步步紧逼,把土肥原的律师和证人问得哑口无言。土肥原很狡猾,干脆放弃了当庭亲自辩护。”


高渊:你父亲当年在家里,会经常说起“东京审判”的往事吗?

 

倪乃先:他讲得很少,后来在海牙当法官的那几年,他才慢慢跟我讲一点。

 

高渊:去东京之前,你父亲担任什么职务?

 

倪乃先:我父亲是苏州人,他从小特别喜欢看公案戏,立志要学法,当一名清官。到了1928年,他从东吴大学法律系毕业,考进了美国斯坦福大学,只用了一年就拿下了法学博士学位。现在想想,这个速度实在有点惊人。

 

回国之后,他先后去东吴大学、大夏大学教授国际法,还当律师,然后就去了南京的司法部工作,后来当过上海第一特区地方法院推事。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他一个人去了重庆,担任过重庆地方法院院长。

 

高渊:你父亲不是第一批去东京的,他是去支援中国检察组的吗?

 

倪乃先:当时“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审判日本战犯,中方因为证据不足,难以使土肥原、板垣等十恶不赦的战犯伏法,中方首席检察官向哲浚回国求援,要求再派几位得力的人去东京。

 

我父亲是1947年春节后去东京的,他当时考察欧美法律体系刚回国不久,本来想静心写作的,但一听到这件事,立刻就动身了,身份是中国检察组首席顾问。

 

高渊:你父亲做了哪些准备工作?

 

倪乃先:英美司法的特点是保护被告者,“东京审判”中的被告不仅有日本律师团,主导审判的美国还为被告指派了美国律师。我父亲到达东京后,就和同事赶到日本前陆军省档案库,以日本人自己保存的材料来指证他们的罪行。他还去当时的北平收集日军罪证,找到当年被日本人谋杀的吴佩孚的夫人,拿到了第一手证据。

 

高渊:后来当庭质询土肥原贤二和板垣征四郎,都是你父亲出庭的,为何是首席顾问走上前台发问?

 

倪乃先:我后来问过高文彬先生,他当时是中国检察官办事处秘书,现在还健在。小高叔叔说,因为倪先生的思维各方面都跟得上,他的诉讼能力和技巧都摆在那儿的,他和向哲浚配合得非常好,最后是集体完成了庭审辩论。

 

还有一点,我父亲是苏州人。很多人都说,别看苏州人说起话来软软的,但经常是绵里藏针。

 

高渊:很多后人评论说,你父亲的庭审质询是教科书式的经典范例。

 

倪乃先:当时,我父亲步步紧逼,把土肥原的律师和证人问得哑口无言。土肥原很狡猾,干脆放弃了当庭亲自辩护,就是想避免被我父亲进一步盘诘。我父亲想了一个办法,决定在随后板垣征四郎的庭审时,把两个人的罪证一起提出。

 

我父亲质问板垣,当年跟你一起商定军事计划的,是不是现在坐在被告席上的第几排第几人,板垣说是,这样土肥原就逃不掉了。

 

高渊:看到他亲自质问的土肥原和板垣都被判处绞刑,你父亲是怎样的心情?

 

倪乃先:我父亲晚年谈起“东京审判”时,仍然很激动,他说:“如果不能拿住这两个元凶的话,我们只能集体跳海了,就没法回国见江东父老了!”


赴北京:“父亲在同济大学食堂吃饭,人事部门来找他,说一会儿跟你谈一下,才知被调到外交部了。”


高渊:1956年,你父亲迎来了人生的又一个转折点?

 

倪乃先:对,当时外交部遇到一个事情,有一艘日本船在中国领海出没,需要懂国际法的人一起参与处理。周恩来让外交部推荐几个人,经过一番评审以后,认为我父亲的历史比较清白,可以直接用,就决定调我父亲去北京。

 

高渊:你父亲觉得意外吗?

 

倪乃先:我听他说,那天他正在同济大学的食堂吃饭,学校人事部门的一个负责人过来跟他说,一会儿跟你谈一下。我父亲也不知道什么事,想谈一下就谈一下。到了办公室才知道,北京来调令,调他去外交部工作。记得是那年4月20日上的火车,今年正好是我们全家来北京的第60个年头。

 

高渊:进外交部以后,他主要做什么工作?

 

倪乃先:他为外交部写了英美司法制度的考察报告,因为当时很多干部不知道外国人怎么处理案子的。另外他还带年轻徒弟,同时接几个案子,他跟交通部、司法部的人交往很多,大家一起商讨案子,全部是涉外的。

 

高渊:你父亲在1957年的境遇怎么样?

 

倪乃先:那天春天,外交部和全国其他单位一样,开展了整风运动。当时很多人在提意见时,都说得比较激动,尤其是被雪藏的那些人。我父亲的发言还比较温和,他在座谈会上主要讲了三个抢救,就是抢救人、抢救书和抢救课程,主要意思是要重视法制建设。

 

随后运动转入了“反右”,但我父亲还好没被划为右派,只是受到了批评。

 

高渊:这之后他在外交部的工作还正常吗?

 

倪乃先:他一直在外交部,工作受到的影响不大。应该说,中央和部委领导对他还是很尊重的。1958年8月,他和周鲠生和刘泽荣两位老专家一起,应召到北戴河面见毛泽东和周恩来,主要讨论我国领海宽度和领海法律问题。

 

我父亲他们几个专家提议,一些发达国家以3海里为领海宽度,是因为他们想凭借他们的实力侵犯其他国家的海洋资源,而我们作为发展中国家,领海宽度应该12海里甚至更宽。这个意见被采纳了,我父亲也很受鼓舞。1959年,外交部又推荐他担任了全国政协委员。

 

(视频剪辑:黄晓洲  题图来源:搜狐  图片编辑:苏唯  编辑邮箱:shangguanfangt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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