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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江南母亲针线里的“小欢喜”和“大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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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奚静琦 2020-10-14 09:40
摘要:尺寸之间,望见一生。

读罢《解放日报》9月16日长三角周刊上的文章《明清江南绣女 文脉静水深流》,那针线织就的慧心,令人倍感亲切,勾起了我对于已逝的母亲——一位生于常州、嫁在上海的资深“江南绣女”的深深思念。

我的母亲于1913年出生在一个典型的江南小镇武进焦溪。外公姓承,在镇上开米行,生有二子五女,母亲排行老二。小镇闺秀自来有刺绣的传统,都说女儿家不会绣花便嫁不到城里去。母亲和她的姊妹们自小习练绣技,在焦溪小有名气。后来,五姐妹中一个嫁去了无锡,四个嫁到了上海,五位城里姑爷的人品、条件都不错,看来是绣花修来了好姻缘。

母亲在姐妹之中尤爱绣花,技艺最精,婚嫁也最晚,直至31岁才出阁,这在当时绝对算晚婚了。嫁妆之中,母亲特意带上了她最欢喜的书画绣作品。画绣主题是“松鹤延年”,绣出白鹤红梅、松柏常青;书法绣是一副对联“定聚绣屏金孔雀、芳菲宝帐玉芙蓉”,上下联首字合成“定芳”,正是母亲的闺名。原画和嵌字联是请镇上的一位乡贤名家画就并题写的,母亲在出嫁前用自己的巧手将之变为绣品,一路从水乡小镇携来上海。

观书画绣的落款“壬午仲秋”,算来这套绣品已有近80年的历史,母亲若还在世,今年该108岁了。绣品因为年数长久、历经变迁,原有框架略有开裂损坏,我们延请专人精心装裱,作为传家之宝。

《松鹤延年》画绣及嵌字联书法绣

80年前母亲嫁来上海后,便住进了长寿路大自鸣钟附近的弄堂里,其后生下一子三女,我是“最小偏怜”的幺女。为使父亲能安心工作,她家事、育儿一手包,还担任里弄小组长,说着一口常州上海话,为阿姨妈妈们上传下达、调解矛盾,带领弄堂里的家庭妇女们开会读报、大搞卫生。可别小看母亲那纤长秀气的绣花手指,捉起蟑螂来那真叫十拿九稳。

而绣花这一爱好始终存在母亲心中,于是她在里弄里发起组织了绣花组。绣花组的工作室位于金城里,就在香火繁盛的玉佛寺隔壁。印象中绣房不大但很明亮,里头安置着大小不等的花绷,大的足有长方桌那么大。本是江南绣女的母亲加上几位上海本地绣女,每天便在此地穿针走线。那些水墨设色的山水画、鲜艳灵动的花鸟鱼虫画,由绣女们用粗细各异的五色丝线重新加工,绣成了一幅幅美丽的手工艺品。母亲说,有的大幅绣品要花上几个月、半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完成。

很巧,我的小学离金城里不远,于是每天放学后我都会跑去里弄绣花组等母亲下班。母亲的大绣绷旁,总是放着一张小桌子、一把小板凳,那便是我做功课的乐园。我边写字,耳边不时传来母亲温柔的常州话:“小琦,过来,帮我穿穿线。”小小的我,手小眼尖,一下就把丝线穿进小针眼里了。待我快活地回到座位,母亲都会朝我一笑。那样的“拈花而笑”,至今记忆犹新。

在我小学三年级时,母亲突然离开了绣花组。长大了才明白,只因父亲是纱厂的管理人员,总觉得家眷在外上班有些丢面子,家中杂事也多,便把母亲叫回家了。但在我的记忆中,之后的许多年里,家里仍搭着一个不算大的绣绷,旁边紧挨着一部蝴蝶牌缝纫机。晚上,母亲待家人都入睡后,便在花绷上绣啊绣,在缝纫机上踩啊踩。“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母亲熬夜赶的,原来都是为我们姊妹几个悄悄准备的嫁妆:绣花枕套、绣花台布、绣花缝纫机套……

遗憾的是,“文革”中母亲的大部分刺绣作品、绣花鞋、各种各样的绣花小件都被销毁了。唯有这套母亲嫁妆里的《松鹤延年》书画绣和我自己嫁妆里母亲手绣的大红缎面枕套,至今珍藏。那是母亲的心。就像王安忆写的:绣品之中,不止有艺,有诗书画,还有心,多少人的心。

岁月如织,光阴如缕,幸有遗珍,可为传世。慧手锦心,慈母情长。尺寸之间,望见一生。

“定芳学绣”,这是母亲在藏头联绣品下方的落款,那年母亲29岁,还是江南小镇待字闺中的娇小姐。这幅绣字若从书法而论,未必如何精妙,但只这“学绣”二字,能感到一位旧时代小女子的进取心。定芳学绣,细细念来,简直如昆曲里的一折,评弹里的一回,“春香闹学”“莺莺操琴”的意境,有着藏不住的小欢喜和对未来的大憧憬。

“定芳学绣” 落款

在嫁做人妇的上海岁月里,母亲的本名本性不再为人所提,她成了某家的“师母”(弄堂里的父辈们,互称男士为“某先生”,女士为“某师母”),然后是某某人的姆妈、某个小囡的外婆或亲娘(常州话里称祖母为亲娘)。绣花这种闺中爱好也显得“不合时宜”,做姑娘时的一切恍如被封存在了水乡古镇。

这次因写文章的机缘,得以对母亲的绣品作重新审视,惊讶地发现:其实我们对母亲的了解,还远远不够。就在《松鹤延年》绣字下方,是“婷芳”“自绣”两方绣印。“婷芳”二字我们全家辨识了很久,甚至发动了海内外诸多亲友,均不得其解:是刻印的老先生听错了乡音,将定芳误认为婷芳?是母亲当年因为识字不多,遂将错而就错?最后一路追问到还在常州老家的亲眷,才知母亲最初居然改过名字,从“婷芳”变成了“定芳”,蛛丝马迹留在绣品中。具体何时何处、因何而改,已无人知晓,只能推断是她出嫁前。

一字之差,气韵不同。当母亲从焦溪来到上海,她就从娇娇柔柔的小镇闺秀婷芳,变成上海滩上撑门立户的当家主母定芳。母亲带着她的针黹丝线,密密缝了一辈子。她定了自己的心,也定了全家的心。

绣品细部 绣章字样为“焦溪”“定芳”

这全套《松鹤延年》书画绣随母亲一道嫁来上海后,便一直挂在她房间里最显眼的地方,从前的房间不大,等于占了一面墙,直到老弄堂1996年拆迁,再之后母亲过世。从此这绣品便在几个子女家中轮流挂着。望着这80岁的绣品,小辈们难免感叹:亲娘/外婆若是晚生几十年,也许会成为工艺大师、非遗传人呢!而在这年年岁岁的耳濡目染中,晚辈们习得了“江南绣女”那份细致缜密,无论从教还是做实业,都秉持认真严谨,也拥有了对美的认知与追求。

定芳为晚辈制作的刺绣小件

王安忆《天香》说:莫小看草莽民间,角角落落里不知藏了多少慧心慧手,只是不自知,所以自生自灭,往往湮没无迹,不知所终。

母亲从前,大约是“不自知”的。她曾住过的江南楼阁、弄堂老屋、绣花的工作间,也都不复存在。所幸,绣品还在,我们还在。

栏目主编:孔令君 文字编辑:陈抒怡 题图来源:作者提供
题图左三为定芳,怀中抱着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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