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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路”的背后:老洋房从废墟变“网红”,保存下来后又成为里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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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雷册渊 2020-05-31 17:15
摘要:“让路”背后,有新旧更替的艰难博弈,也有政府、民间的合力而为。

疫情过后,福州市首山路北段(复园路与公园东路)道路工程重启施工。在复园路西头的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林森故居前,一溜长长的临时围墙里,各种筑路机械正在作业。在轰鸣的引擎和挖掘声中,复园路拓宽改造后的道路形象已经初见端倪。

沿复园路往东走,视野迅速收窄,300米外路的另一头,还保持着这条路最初的样貌——窄窄的街道,青苔沿着湿气爬上两侧老墙的半腰,在羊蹄甲的绿荫遮蔽下,散落着数栋老房子。其中,一幢三层砖木结构的近代联排公寓,复园里1号-5号,近来备受关注。

复园里之所以出名,不仅因为它是文艺青年心中著名的“打卡圣地”,更因去年首山路北段道路工程为它的一次“让路”,使它成为老建筑保护人士眼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存在。“让路”背后,有新旧更替的艰难博弈,也有政府、民间的合力而为。


复园里1号。   雷册渊 摄

“拓宽”还是“保护”

“每座城市都有属于自己的独特语境,每片土地都有历史的印记。”这是今天来到烟台山历史风貌区的人们都能读到的一句话。毗邻闽江的烟台山下曾是闻名中外的古茶叶码头,鸦片战争后,福州成为首批五口通商口岸之一,西方人循着茶香纷至沓来。就像上海的外滩、广州的沙面等地一样,烟台山迅速成为当时中西文化碰撞融合的最前沿。一时间,各类中西建筑在此落成,至今还留存下一百余座文保及历史建筑。

从烟台山顶沿着小路向下,步行十多分钟,就进入了复园路。这条全长仅350米,宽4.5米到10米不等的马路,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仓前山南麓发展的历史见证。当时在此置地建房的多是华人中的中产阶级,他们来自海关、邮政、银行、医院、军政等系统,是当年的摩登人群。时至今日,复园路上还保存了相当一批当年的西式建筑,被《公园路及马厂街历史建筑群保护规划》列为“风貌保护街巷”,也是人们寻访福州城市历史的必经之地。

然而,只要多来复园路走过几次的人就不难发现,这里与烟台山其他小路的安逸静谧不同,白天,电瓶车、行人穿梭,到了早晚高峰,更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原来,复园路是区域内唯一一条连接南北向主干道(上三路和六一南路)的东西通道。周边分布着众多学校、企事业单位和民居,通勤压力巨大,每逢早晚高峰,最窄处不到5米的复园路便拥堵不堪。加之这条路大多处于地势低洼地带,排水系统年久失修,周边居民苦不堪言。


复园路最窄处不足5米,早晚高峰时常常拥堵。   雷册渊 摄


林森故居前,正在拓宽改造的复园路。   雷册渊 摄

为了改变这种情况,2018年9月,被列为福州市政府缓堵攻坚项目的首山路北段道路(复园路与公园东路)工程动工。

然而,在道路工程正式启动数年前,一批长期致力于福州老建筑保护的志愿者就敏锐地注意到,拓路工程将对复园路的历史风貌产生影响。

根据工程方案,延伸、拓宽后的复园路,道路等级将提升为城市次干道,规划红线宽度34米。这样一来,复园路沿线的多座历史建筑将面临拆除或迁建的命运,其中就包括由保护规划确定为历史建筑的复园里1号-5号(将整体架落迁移至别处),复园路的整体风貌也将荡然无存

“福州老建筑百科网”创始人、华东理工大学景观规划设计系教师林轶南说:“所谓历史风貌保护区,强调保护的就不仅仅是建筑,而是包括建筑、街道尺度、地方风情、人文环境等在内的整片区域的历史风貌。而在这片区域内,缓解交通压力的实际需求和对历史风貌的保护产生了矛盾。

为复园“复原”

道路要拓宽,首当其冲受到影响的就是“90后”福州姑娘陈浠经营的复园里1号咖啡馆。

复园路得名于复园(今复园新村大院)。复园现存的两幢历史建筑建于1926年-1927年。一是复园里1号-5号,为一幢三层砖木结构的近代联排公寓(俗称“间排”),东侧的1号设单跑外楼梯,其余几个门牌号内均设内楼梯。2012年,这幢建筑被纳入《公园路及马厂街历史建筑群保护规划》,等级为“推荐历史建筑”。二是复园里6号,为一幢三层砖木结构的独栋别墅。

在这两幢近百岁的老洋房中,除1号和5号(现空置)归私人所有外,其他几号曾先后被用作单位办公室和公房住宅,日渐衰败。


复园路命名的由来——复园(今复园新村大院)。   陈浠 供图

2015年,因为一些机缘巧合,在同为老建筑爱好者的“虫妈”的牵线搭桥下,陈浠从现在的房主手中租下了复园里1号。

“太可怜了。”陈浠这样形容自己第一眼看到的复园里。“房梁撕裂、断壁残垣,目之所及尽是垃圾,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也看不到任何一扇完好的门窗。”陈浠回忆,在她租下复园里1号前,这里曾长时间被用作群租房,而后空关,房屋状况极差。“当时真的谈不上什么喜欢,只是觉得再不救它的话,它就快塌了。”


复园里1号修缮前的破败模样。   陈浠 供图

为了修缮房屋,陈浠和“虫妈”找来了专业设计师。设计师看了房子后告诉她们,完全修好至少需要200万元。报价远远超出了预算,她们决定自己干。

从房屋结构重修、加固,到水、电、油、瓦、木的每一道工序,她们自己找材料,自己请工人,能自己干的活尽量自己上手干。地板是专门淘来的老房子里的榆木地板,地砖是拆迁工地上捡来的老花砖,门板重新油漆、装上四条腿就成了书桌,老式的实木箱子放在沙发中间就成了茶几,钥匙用线穿起来挂上、加上灯泡就变成了吊灯,还有朋友们送来的旧沙发、旧藤椅、旧台灯……


用钥匙做成的吊灯。   雷册渊 摄

耗时近一年,花费30万元,复园里终于回到了老建筑本来的样子。复园不仅“复原”了,还成了文艺青年们热衷“打卡”的“网红”老洋房。

然而,还没来得及高兴,“复园路将要拓宽,复园里可能面临整体迁建命运”的消息不胫而走。就像一个晴天霹雳,打得陈浠不知所措。

从“复原”到“复圆”

在复园里1号门口的红砖墙上,有一个大大的圆圈,里面写着一个“复”字,这是复园里1号的标志。陈浠说,这些年来她见过太多建筑,外墙上被粗暴地画了个圈,里面写着“拆”。而老建筑保护志愿者们要做的,就是与“拆”相对的复原和重建。


复园里1号门口的logo。   雷册渊 摄

“你住在这里开心吗?”刚来复园里时,陈浠问当时还住在这里的居民。

“你做梦吧,怎么可能开心?!”一个人满腹怨气的回答让陈浠至今印象深刻。

她并不生气,而是更加清醒地认识到,现实就是如此——由于历史原因,福州许多老建筑是公房,1949年以后被分配给职工居住。他们对老建筑缺少原房主那样的温情。加之本来只住一家人的房子住进了好几户人家,房屋狭小逼仄、年久失修,生活条件早已跟不上现代城市发展的脚步,几十年的蜗居生活耗尽了他们的耐心。

“这些年的社会风气让许多人形成了一种思维——通过拆迁,才能改变一家人的命运。”陈浠说,正因如此,当地居民与他们之间的关系曾经一度剑拔弩张。

她说:“有的居民知道我们在呼吁保护老建筑,误以为是因为我们才导致了他们家无法拆迁,非常生气。殊不知,按照规划,他家的房子本来就不在拆迁范围内。”

那段时间,有居民看见前来拍照“打卡”的游客,会愤愤地吼道:“拍什么拍!这里有什么好拍的!”有的人在复园里1号的外墙上留字:“这栋房子最破!”更有甚者,有人直接将砖头扔进了复园里1号的窗户……

“我们是谁?我们要给这里带来些什么?”面对误解和敌视,这是陈浠花了三个月时间思考清楚的问题“其实需要复原的不仅仅是建筑,比建筑更该复原的是新与旧的关系、人与城市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让它们‘复圆’。”陈浠说。

此后,复园里1号成了她的“试验田”:定期举办“复园家宴”,以有偿形式邀请附近居民为前来参观的人们准备一餐地道的福州家宴,做好后大家围坐在一起,吃饭、交流,相互了解;带领大家探访“复园里的一角”,把泥土装进盒子,寻找复园新村里的植物,思考“这些老树在这里土生土长几十年,它们是不是应有留下来的权利?”;策划了“重见仓山”“复园路国际艺术节”“复原力美术馆”等一系列活动,并通过互联网锲而不舍地发声和宣传……


复园里1号的墙上写着:唯有了解,我们才会关心。唯有关心,我们才会行动。   雷册渊 摄

后来,越来越多的居民开始了解这群年轻到底在干什么,也渐渐认同了他们的价值和努力。不过,人心从来都是幽深复杂的命题,也有居民直到去年年底,自家的房屋被划为危房要迁走的那天,才愿意向迎面遇到的年轻人微微点一下头。而这些,在老建筑保护志愿者们看来都是常态。

“留住消逝的美”

除了陈浠的默默耕耘,还有许多人在为复园路和沿线老建筑的命运努力,而更多的人还在源源不断地加入这支队伍,成为“虫妈”口中那些“留住消逝的美”的人——

“福州老建筑群”的群主薛纪天会同群里的志愿者,从公开渠道获取了复园路沿线的图纸资料,还收集了十年间福州市民在便民平台12345上有关这条路的咨询和建议;林轶南借助自行建立的开放遗产档案网站“福州老建筑百科网”,标示出了复园路沿线历史建筑的分布情况,并采用无人机和倾斜摄影技术,制作了三维模型;志愿者们又联系了交通、规划等方面的专家,从技术和法律等多层面论证“拓路迁屋”的合理性。


陈浠以无人机航拍图为底图绘制的插画,拉开的拉链对应着复园路拓宽后的宽度。   陈浠 绘制

“房子里的人才是最重要的,他们不会是历史书上出现的名字,但对一栋建筑、一个家庭来说,这些名字就是书写历史的存在。”为了追寻复园里1号的前世今生,志愿者历时近两年,辗转福州、香港、昆明三地,找到了这栋房子之前三代主人的后代;复园里1号现在的业主有感于大家的用心,不仅找出当年的购房合同,提供了关键信息,在得知志愿者要远赴外地找人时,他又当即提供了资金资助;当志愿者们在香港拜访了复园里1号上一任的主人、香港咏春体育会前主席马亨霖后,这位83岁的老先生又专程从香港回到福州,回到父亲当年购下的复园里1号。


陈浠在香港见到了83岁的马亨霖老先生,他的父亲马元润曾在50年前购得复园里1号。   陈浠 供图


志愿者们找到了复园里1号当年的房契。   陈浠 供图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其中,复园路的命运引起了媒体的注意。福州当地媒体纷纷报道,还有一些外地媒体也闻风而来。媒体的介入在一定程度上打通了公众与政府部门的沟通渠道,大家也因此了解到政府决策的过程与难处。

随着双方沟通的增加,讨论也逐渐深入,公众意见从早先的多有批评之辞,转向更具建设性的思考。很快就有网友提出隧道下穿、设置单行、道路改线、打通断头路等建议,有关部门也做了较为详尽考虑和回复。

2019年4月,福州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和相关部门工作人员逐栋踏勘复园路周边文物和历史建筑,并召开现场办公会,最终决定“给历史建筑让路”,对复园里1号-5号实施原址保护,并将复园路由“交通片区干道”调整为“历史风貌区区间道路”。

探索对话的可能

复园路的命运尘埃落定之后,陈浠剪下《海峡都市报》上那篇占据半个版面的报道《复园路启动改造 为历史建筑让路》,贴在大门上,犹如这栋老屋的护身符,并在“福州复园里1号原址保护”这句话的“原址保护”4个字下打上了着重号。


陈浠贴在复园里1号门口的报道,“原址保护”4个字下面专门被她标上了着重号。   雷册渊 摄

在许多老建筑保护志愿者的眼中,这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福州第一次为了保护历史建筑(而非文物)调整了道路规划方案。

福州市历史文化名城管委会副主任林少鹏则告诉记者:“严格来讲,这只能说是公众见到的‘第一次’。这些年,在对历史建筑采取应保尽保的原则下,‘让路’的情况并不是个例,只不过大部分是在规划设计的阶段就完成了。”

在他看来,对历史文化遗产保护来说,此次“让路”还有着更深层次的价值。“在今后的保护和建设规划中,究竟怎么‘让’才能达到最优?这次‘让路’为政府与民间的对话、合作提供了新的思考。”林少鹏说。

近年来,民间自发形成的老建筑保护力量的确是福州有别于其他城市的独特存在。2200年的厚重历史和尊崇传统的土壤为这里培育出了大批热衷于历史文化遗产保护的志愿者。平时,他们散落在福州的街头巷尾,不成组织却又常常因为相同的爱好和目标聚在一起,筑起了一道老建筑保护的防线。

“最开始,大家只是交流一些有关老建筑的知识和信息,或者组织一些线下的徒步活动。后来,随着城市建设翻天覆地,大量未被定级为文物或者历史建筑、风貌建筑的老房子不复存在,非常可惜,我们就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薛纪天说,自己是被形势推着前进的。


陈浠在向记者讲述她的绘本处女作《困》。 雷册渊 摄

2011年,薛纪天刚成立福州老建筑QQ群时,群里只有十几个人。而现在,福州老建筑保护志愿者群已经多达三四千人,其中不乏文物专家、考古专家、高校教授、建筑师等专业人士,甚至还有不少文保、规划、建设等相关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员。而林轶南成立的“福州老建筑百科网”也已发展成为国内最大的民间自发建立的建筑存档网站之一。

“事实上,不管是政府还是民间,大家保护文化遗产的目标都是一致的。民间力量是政府文保工作的有力补充,有时甚至是专业监督。”林少鹏说,“文保工作其实是做人的工作,调动更多的人和多元主体参与城市文脉保护才应是题中之义。”据悉,今年福州市名城委将在福州名城保护管理平台系统中对公众开放专门的意见反馈渠道。

栏目主编:宰飞 文字编辑:宰飞 题图来源:陈浠 绘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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