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在唐人街一家食品店当肉类部的小经理，下班后在麦当劳快餐店兼职。中间隔两个小时，没地方好去，我爱走进加利福尼亚大街旁边的中山公园，坐在石凳上休息。总是那个时间，看红砖砌的地面上的日影。时近黄昏，日头从大厦之上射下的光并不强，还被老橡树密匝匝的叶子筛了又筛，可是，落在这里变得那么神奇！影是会跳舞的，从这一点蹦到那一点； 光是会‘偷步’的，明明钉住马蹄莲的顶端，发出电焊一般的弧光，眨眼，它躲在叶子下面去了。我眯眼看太阳，问：那光点是不是你老人家眸子的反射呢？”

我的同龄人和我坐在午后客人寥落的咖啡店里，向我倾诉，语调低沉，声线异乎平时。我差点惊呼：他吃错药了吗？他并不在乎我是否留心，眼神益发迷离，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每天对着同样的日影，至少发呆一个小时。太美妙了！凭借它，想起自己的孩提时光，巷子两旁的青砖墙壁上，晕着的一团团日影，也跌在地上，成为一个个鸡蛋大小的光斑。我滚铁环，从光斑旁边转过来拐过去。夏天知了在榕树上鸣叫，我在树下睡懒觉，日影在眼睛周围晃荡，远处水牛在哞哞地叫——日影所牵引的记忆无穷无尽！有时思绪跳到旧金山，那是一无所有的新移民年代，我带着三个孩子，在公园里荡秋千。日影在转，秋千在晃，眼睛和记忆一起移动。哦，那感觉！我总是迷糊好一阵，晕眩好一阵，然后，两手支额，痛痛快快地流泪。我蓄意把泪注入最近的一处光斑。这辰光，我痛恨自己笨，无法把感受一五一十地表述出来，憋得没办法，只好逃到街上去。”

我和他，都已年近七旬。他和我中学同窗六年，从此难得见面。他大学毕业以后当教师近十年，然后移民美国三十年，我常在唐人街的食品店碰到他，但他忙于剖鱼切肉，彼此无法细谈。如今他还在超市肉食部当经理。他曾告诉我，他最大的挫折是长子35岁那年因癌症去世。我端详他的脸，青年时期堪称俊朗，轮廓依旧，深深的酒窝让我想起校园早晨的跑道，他是校田径队的选手，钉鞋支撑的健美躯体，我看了也羡慕。他还不敢退休。“经济不是首要考虑，主要是怕无事可干，日子难打发。”他拧着浓眉，喝着早已变凉的咖啡，说道。

坐了一个小时以后分手，他感谢我陪他。“我来这里报税，会计师让我等一个小时，我正愁难以打发，你就迎面走来，哈哈，有缘！”

我在街上，专拣带日影的地方走。蓝天坦荡，街上如砥。除了地面，日影无处停泊。好在，我行走的身躯不是不可以制造日影的。日影啊日影！秦朝宰相李斯受难之前，呆呆地看了再长吟的日影；王昌龄名诗的深宫怨妇，“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白居易挽留游春的老友，“更劝残杯留日影，犹应趁得鼓声归”；我的老同学在公园沉溺的日影，总该提供什么暗示？

出于惯性，我想到了文学，尤其是以敏锐著称，让人触景生情之际不期然地靠近的诗。设若我的同龄人喜欢诗，那些年在公园对着日影是不是以诗抒怀，并因行将泛滥的感情有了溢洪道而好受一些呢？不错，一般地，文学当不成救难解困的侠客，更无助于发财升官地皮升值。但是，文学好歹使得你增加品尝生活的“味蕾”，一个个普通人囫囵吞下的“日子”，在经年受文学熏陶的心里，味道更加鲜美、丰富、悠长。舞台上一个哈姆雷特被观众化成千千万万个，那么，日影呢？

本文组稿：朱蕊  编辑：伍斌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笪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