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解放日报·上海观察 记者 简工博

“要出差，明天。”

赫赫有名的“中山北一路803号”一间小小的办公室里，上海市公安局缉毒处副处长童铭拿着电话，简明扼要地告诉了家人第二天的工作安排。

放下电话，他继续闷头翻阅手上的案卷。在他的头脑里，正快速地根据现有信息，构建起从抓捕嫌疑人到购买返程车票这一整套工作方案。

这个办公室，大部分地方被各种各样的资料占据，门后挂着两套换洗衣服，椅子下则放着两双运动鞋——这几乎就是一个缉毒刑警的全部日常所需——尽管在外人眼中，他们的生活如此刺激而精彩，但只有他们自己清楚，这份工作，带给他们的责任、伤痛和荣耀。

他们的生活，不是一次次“说走就走”的旅程。因为打击犯罪，他们一直“在路上”。

“放弃打击罪犯，就是刑警的犯罪”

内行人知道，如果说和平年代最危险的职业是警察，那么警察中最常直面危险的，便是缉毒警察。因为判刑极重，毒贩几乎都是“亡命之徒”，他们的反抗意识极强，往往会随身携带器械防身。从守候伏击到现场抓捕，与这样的人短兵相接，危险程度可想而知。

2014年年底，童铭和同事们在山东青岛准备对一起跨境贩毒案实施收网。在追踪抓捕一名关键嫌疑人时，童铭得到消息：“这人刚刚吸过毒”。

果然，驾车的犯罪嫌疑人一进入侦查员的视野，就处于一种癫狂状态。合成毒品对于中枢神经的刺激，让这名兴奋异常的犯罪嫌疑人将车辆的时速踩到了200公里。

贸然拦截抓捕，很可能造成不必要的伤害。童铭当即要求车辆跟随其后，到达嫌疑人目的地后再展开抓捕。

不久之后，疯狂的车辆拐进一个小区，犯罪嫌疑人歪歪扭扭地从车上滑下来。眼见时机成熟，童铭一挥手，侦查员们立即朝这名嫌疑人奔去。

毒品作用下的犯罪嫌疑人仿佛有了无穷精力，拼命反抗。事发地点位于居民小区，鸣枪示警不仅会对周边居民造成影响，一旦进一步激化嫌疑人的情绪，后果更难想象。

童铭带着侦查员一起向犯罪嫌疑人跑去，准备徒手制服。就在这时，嫌疑人忽然掏出一把刀，朝着离他最近的民警猛地一挥，划破了胸膛。这柄刀继续疯狂地胡乱挥舞，又割开了民警手静脉，刺伤了另一名的民警小腿。

尽管如此，童铭还是跟同事们仍然冲上前，劈手夺下他的刀，死死地把这名亢奋的犯罪嫌疑人压住制服。由于快速制服犯罪嫌疑人，避免了对周边居民形成的伤害。

刀锋的寒光与猩红的鲜血，是否曾让童铭和他的同事们闪过一丝丝退却的念头？

“当时我们就是屏着一口气，绝对不能松。有这口气在，我们真的是舍生忘死的。”童铭回忆，为了这一起案子，从2014年7月开始，专案组从细微的线索里发现情况，用了整整5个月时间，逐步梳理出一条由广东经上海，进入山东青岛，再由青岛流入韩国的跨境贩毒网，怎么能让所有的努力在最后一刻“不完美”呢？

最终，童铭和同事在沪鲁两地共抓获涉毒犯罪嫌疑人10人，缴获冰毒8.5公斤，查获仿制54式手枪2支，查扣运毒车辆3辆。

贩毒者是“见不得阳光的”。他们在凌晨出没，游走于僻静的角落。紧紧追踪他们的缉毒民警，同样必须忍受这样的黑暗。不同于抓捕时的惊心动魄，毒品案件前期漫长的侦查过程中，常常会出现线索中断、证据难取等各种情况，这对于缉毒警察的耐心与决心，都是巨大的考验。

童铭和同事们曾经遇到过无数次这样的情况：追踪犯罪嫌疑人交易，他们忽然改变行程，取消交易，甚至随便找家宾馆住下。这时，侦查员必须悄然跟随，持续守侯。疲惫和未知，对侦查员的身心都是煎熬。

童铭说：“有很多事情，说放弃真的太容易了。”

正是一种“永不放弃”的精神，让童铭在2012年至2013年分管口岸工作时，上海各口岸共查破毒品案件485起，抓获涉毒嫌疑人508人，缴获各类毒品105千克；分管侦查指导以来，仅去年全国组织的百城禁毒会战期间，上海共破获毒品案件2910起，抓获毒品犯罪嫌疑人3077名，缴获各类毒品1612.53公斤。

“永不放弃，是刑警该有的气质。”童铭说：“放弃打击一个罪犯，就是刑警犯的罪。”

追逐黑暗中出没的毒贩，缉毒民警也不得不忍受黑暗。童铭几乎会出现在每一次抓捕现场，但都是这样背对镜头的。

“现场发出的指令，才能更贴近实际”

“大家带好装备，注意首先要保护自己安全。”

去年1月30日凌晨，上海、广东公安机关联手侦办的部目标“2014-819”专案进入收尾阶段，准备抓捕幕后老板陈某。

和往常一样，这是作为专案负责人童铭部署完工作，对侦查员们最后的叮嘱。

对于从1997年就参与缉毒工作的童铭来说，缉毒的危险再熟悉不过。他在每一次指挥专项行动时，会反复研究搜集到的信息，要求有经验的老同事们提出建议，力求方案完美。

这一次专案也不例外。2014年8月中旬，虹口公安分局刑侦支队缉毒队连续破获多起“零包”贩毒案件，所有案件指向相同的上家。通过调查，上海警方发现一条多达7个层级的制贩毒网络，链条“顶端”是制毒工厂老板陈某。

去年1月，童铭来到广东省陆河地区。专案组对制毒工厂可能藏身的梅角下村里，所有隐蔽处、哨位、进出线路全面排摸，准备等陈某“出货”时一网打尽，以避免盲目进村“打草惊蛇”。专案组再三斟酌，收网地点定在距离村内约5公里的南告水库堤坝旁。大坝两侧，一面是百米悬崖，一面是堤坝，只有中间一条道路。警方预备把车辆先埋伏起来，待陈某的车辆出现后“一网打尽”。

即使如此周全的抓捕方案，仍然出现了变数：1月30日凌晨1时，竟然有两辆黑色皇冠车一前一后进山。

这很可能由前车“探路”，后车才是真正装有毒品的车辆。按照经验，两车之间会保持2公里左右的距离。行动之前，对方的轨迹已经被专案组所设想。童铭当即拍板“分段拦截”，让探路车“安全”经过水坝后，再拦截真正的运货车。

凌晨2时许，探路车“安然”驶过警方埋伏的卡点。

3分钟后，山路上几道刺目灯光齐刷刷亮起。运毒车慌不择路，竟准备撞出一条路来。专案组民警鸣枪示警后，山间响起如炒豆般的枪声。

陈某最终束手就擒。他的座位旁，一把子弹上膛的手枪赫然插在车门内侧插槽里。几分钟后，探路车在另一个卡点被截停。

这一起案件共缴获冰毒389公斤，半成品冰毒2吨，抓获涉案嫌疑人28人，缴获毒资154万余元、仿制式手枪2支、子弹11发，摧毁一拥有3个反应釜、日制毒能力超过200公斤的特大制造冰毒加工厂。

为了这起案件，童铭7个月里三下广东，抓捕前一呆就是20多天，每天只睡2个小时。

几乎每一次专项行动抓捕，他都会在现场，既是指挥员，也和同事们一起战斗。“指挥员在现场看到的情况，是在指挥室里不能体会的。在现场发出的指令，更能贴近实际。”

面对每分每秒都可能发生的变化，童铭不仅随时调整策略，甚至会带头冲出去——多年的配合默契，已经让同事们能从他的行动中判断意图，也能从他身先士卒的举动中获得勇气。

打击毒品犯罪，需要强大的勇气，也需要因时而变的智慧。

对于近年来日渐成为“主流”的合成类毒品，童铭也和侦查员一起研究：“和传统毒品相比，‘溜冰’的人喜欢群体性吸食，网络成了他们的联络工具。”

童铭带领侦查员一起研究分析，对QQ群进行“关键词”搜索成了网络扫毒的方式之一。1969年出生的童铭，对网络上的“黑话”了若指掌：“毒贩察觉到毒品代号被警方发现后，很快就会换一个指代名称。只要达成共识，他们可以以任何物品来指代毒品。”

针对这样的趋势，童铭和侦查员一起创新工作机制，拓展侦查渠道，提高发现能力，增强管控水平。他负责的部目标“2014-290”网络涉毒案件，专案组经过数月梳理，锁定数千涉案线索，辐射全国各省市，在公安部统一指挥下全国联动收网，是抓获人员和破获个案数量最多的部目标专案。

童铭已经在思考新的时代和技术背景下“禁毒人民战争”的内涵：“打击和遏制网络毒品犯罪，不仅需要公安内部缉毒与网安等部门的密切合作，也需要全国同行之间建立线索共享、行动互助的机制。在与网络服务商、网络社交工具提供商以及物流业的合作上，也需要探索一条新路。”

部目标“2014-819”专案中，童铭从“陈老板”运毒车的座位旁找到一把子弹上膛的手枪。

“跟家里人不谈工作”

得知丈夫要出差，童铭的妻子没有多问，只是叮嘱他“药带够”。

仿佛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我跟家里人不谈工作。”

童铭说，一方面是侦办的案件需要保密，这是严格的纪律；但最最重要的是，“我们的工作确实有危险，我们已经习惯了，没有必要让他们再替我担心。”

不过童铭自己也知道，表面上看来，妻子对自己的工作十分放心，父母也为有个警察儿子感到骄傲。家人甚至不会问他出差后回家的时间：“我们的工作，变数太大了，有时说10天，结果变成了30天。都是根据破案的需要。”但每当他说起又要出差办案时，家人投来的眼神，才透露出这份“云淡风轻”，其实是装出来的。

“我们现在也知道注意身体，但案子一来，就什么都忘了。”童铭跟人说话时，会习惯性地站起来走一会儿。他有糖尿病，每周需要到医院配药治疗。但因工作太忙，他就把药放在缉毒处公用的冷藏柜里。有时带队赴外省市侦破涉毒案件，出差时间临时调整，随身携带的药物用完，他只能抽空到当地医院配一点药救急。

也有朋友劝过他，“世界离了你还是一样转”。可一旦组织破案，专案组里每一个成员，都有不可或缺的价值。只有当案子告破时，他才会松一口气：“也只能是针对这一起案件有放松的感觉。接下来的案子还是要尽心尽力去办。”

似乎总有那么一种力量，在关键时刻支撑着童铭和他的同事永不言弃。“刑警是有社会责任的。我们这个警种就是打击犯罪，这是国家赋予的责任。”在童铭看来，既然在这个岗位上，就要把工作做好：“我们的工作就是多破案。如果因为我们的工作没做好，让本该被抓的犯罪分子继续侵害这里正常健康生活的人们，就算没有法规说我们失职，我们的内心也会受到谴责。我不希望我的刑警生涯留下遗憾。”

破了大案子，朋友会发微信告诉他：“听说你们又破了一起大案子啊，了不得。”他坦言，内心会油然而生一种骄傲。

有时，童铭会从办公室的窗户望出去，高架上车流如织，列车隆隆地划过轻轨。他说，希望市民们心里知道，有一群警察，正在为城市安全和健康，不断付出，甚至流血牺牲。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朱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