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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谈“理想主义者”鲍鹏山:我来自毛坦厂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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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陈抒怡 2016-06-19 05:00
摘要:傻就傻了,反正也50多岁了,傻也改不了了。理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怎么实现?如果有越来越多的人有这个理想,它就实现了。

鲍鹏山身上有一个标签,就是敢怒敢言。


在让他一炮而红的央视《百家讲坛》上,他骂过林冲奴性、自私和懦弱,批过武松不懂如何面对和处理潘金莲的爱情,至今网上还留着他的经典语录:“总有一些爱情我们必须拒绝;但没有任何爱情我们可以嘲弄。”


走下《百家讲坛》后,鲍鹏山依然火力不减。他批评过高考作文题让学生写“鸡汤文”,在去年解放日报文化讲坛上,他还斥责过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是“高学历的野蛮人”。鲍鹏山在接受白岩松的采访时曾经这样描述自己:“看到不平,绿林好汉拔刀相助,我们文人要靠言论来行侠仗义。”


在采访之前,我满心以为他会继续仗义执言、四处开火。但在采访之后,我感受更多的是他内心的颇多无奈和纠结。


鲍鹏山创办的公益项目“浦江学堂”的平台较小,所以他看到面试被刷掉的孩子就觉得心里“特别难过”,觉得“对不起他们”。但是当提到可以让平台扩大规模的商业模式,他又反复强调“不能收费”,做商业模式不是他的使命。


鲍鹏山的“浦江学堂”充满理想主义,不收学费,只接受赞助,除了授课老师,所有的员工都是义工,所有人都凭借着理想聚集在一起。但是接下去他又话锋一转,开始担心“免费午餐”不被珍惜,公益会做成人性和人心的公害;面对不拿一分钱收入的员工,他坦言感到“很惭愧”。


从书斋里的学者到教育实践者,鲍鹏山已经不再单单是靠言论来行侠仗义,但是从理想到现实,必定伴随着矛盾和冲突,有时候甚至还会碰得“头破血流”。“傻就傻了,反正也50多岁了,傻也改不了。”鲍鹏山嘿嘿一笑,说,“理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怎么实现?如果有越来越多的人有这个理想,它就实现了。”


这位大学毕业后主动申请支边去青海教书的传统文人,心中一直涌动的就是“理想”二字吧。


鲍鹏山:1963年出生于安徽省。1985年安徽师大中文系毕业,支教青海17年,任教于青海教育学院、青海师范大学。现为上海开放大学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古代文化的教学与研究。2013年创办为青少年进行中国传统文化经典传授的公益性教育平台“浦江学堂”。


“高考工厂”不是毛坦厂中学的问题


上海观察:先问一个我个人非常感兴趣的问题。看到有介绍说,您是著名的毛坦厂中学的校友,毛坦厂中学现在已经被称为亚洲最大的“高考工厂”了,您怎么看您的母校?


鲍鹏山:这个其实挺有意思的。1979年初中毕业我考试成绩比较好,本来是可以上中专的,结果去了毛坦厂中学,那时候毛坦厂中学还没那么有名,也不是“高考工厂”,就是一所市重点学校,一个年级有四个班,我进了这所市重点中学四个班里的四班,也就是重点班,但是我在那里学了不到两个月就转学了。


转学的原因说起来你们都不相信,就是因为家里太穷了。家离学校有60里路,每周只能回家一趟,这意味着我必须在学校食堂买菜。当时一份青菜要3分钱,算下来,早上花1分钱,中午晚上只吃青菜,一天也要花7分钱,太贵了!要是转到家附近的普通中学,离我家只有10里路,放学后我可以花一个多小时走回家,回家后我妈给我一个菜坛子,装上我妈炒的咸菜,满满一坛子,塞得紧紧的,能吃三天。这样我在学校食堂就不用买菜了。我一天省7分钱,一周就能省4毛2分钱。


在毛坦厂中学,每周六我们是11点半放学,12点往家走,因为舍不得钱买公共汽车车票。公共汽车车票多少钱?5毛钱。那么贵!买不起。5毛钱可以吃一个星期了。我那时候步行走回家要花6个小时,到家已经是晚上6点,第二天腿都动不了。在家住一晚上,周日下午再赶回学校,实在走不动,只能买车票,实在太贵了!


为了转学,我直接到校长室去找校长,那时候校长是张晋善,这个校长非常厉害,现在毛坦厂中学里还有他的一个塑像。那时我怕他不给我转学,给他讲了半天的理由,他邹着眉头听,听到最后他就给我两个字:“阔以(可以)。”还带着口音。他给我一张转学证明,我就转去家附近的普通中学了。


上海观察:毛坦厂中学和普通中学的教学质量差别大吗?


鲍鹏山:转学的时候,我从毛坦厂中学出来,挑着个行李,走到车站。那时候公共汽车班次很少,我挑着行李在车站等了好几个小时,有一个路人问我:“小伙子,怎么回事啊?”我跟他讲我转学了。他听了就说了一句话:“你小子犯浑啊!”——是啊,哪有从重点中学重点班往普通学校转的呢?


转学后,我自己可以努力,但教学资源确实不平衡。在毛坦厂中学,我们有英语老师,到普通中学后,没英语老师了,返聘了一个退休的高龄老师,讲了一年不到。我们那一年高考英语100分的卷子算50分。学校召集我们开会,说:“50分我们就不要了,英语课也不上了,这50分从其他的课里挣回来。”


学校有苦衷,我不得不放弃英语,但是这样就导致了两个结果:一个是高考的时候,我的英语考了19分,按照50%算是9.5分,四舍五入,给了我10分。更大的损失是,后来无论是考研、考博还是考职称,都要考外语,为此我吃了不少苦头。如果高中留在毛坦厂中学,也许英语就不是问题了,至少能打一个基础。


所以现在我看到很多家长要给孩子上好学校,不是完全没道理的,我很理解这些家长。


上海观察:那您理解现在的毛坦厂中学吗?


鲍鹏山:现在社会上很多人在批判毛坦厂中学。我觉得,你站在一个很高的教育理念上骂它是很容易的,但我们能不能理解它呢?现在农村的很多孩子,如果在其他的普通学校,可能真的没有机会考上大学,到了毛坦厂中学呆三年,甚至有很多复读生只呆一年,真的能考上大学了。从这个角度想,家长认可,孩子当时骂,但过几年回头想其实也认可。


所以,判断不能用单一的标准,在这样的一个高考格局下,教育资源分配不均,农村的教育资源尤其匮乏的情况之下,很多农村孩子需要通过高考来挣到一个受高等教育的机会。毛坦厂中学确实给很多农村的孩子,甚至是给一些散漫惯的城市里的孩子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


我不认为毛坦厂中学的教育是个理想的教育,甚至认为它有很多非理性的东西。但是我们在理念上反对它,也要在情感上理解它、宽容它,允许它在现阶段的存在,逐步给它条件使它改变,而不是群起而攻之。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简单地把毛坦厂中学关掉,或者改变它的教学模式,结果是什么?你能给这些孩子什么?你有什么替代品?


对于批评毛坦厂的人,我就想问一句,如果你生活在那里,送不送孩子去?有选择权的人不要贬低和嘲弄没有选择权的人,这不能显示你高明,反而显得你矫情。“高考工厂”是整个教育方面的问题,不是毛坦厂中学的问题。


上海观察:去年年底您曾经去毛坦厂中学做了一场学术报告,您对这所学校有什么直观的新认识?


鲍鹏山:那时候我有一个感受:毛坦厂中学的学习氛围真好!


那天晚上所有的老师都来听我上课,教学大楼依然鸦雀无声。我问老师们:“你们都来了,学生怎么管?”他们回答说,再调皮的孩子到这个环境里都不敢乱说乱动。当时我就挺吃惊。说难听一点,这个叫压力;说好听一点,叫文化;说中性一点,叫氛围。


我在毛坦厂中学的讲座上也提到,毛坦厂中学是所广受争议的学校,但现在已经做到世界知名,这本身就是个成功。很多孩子本来上不了大学,来了之后真能上大学了,这所学校就给孩子提供了价值。

(在毛坦厂中学讲课的鲍鹏山,图来自毛坦厂中学官网)


有钱的野蛮人需要换心肝


上海观察:谈到高考,我记得您之前曾经对高考作文题提出过批评,您觉得这些年的作文题有没有改进?


鲍鹏山:我在我的《教育六问》这本书里专门讨论了高考作文题的问题,我把我们的高考作文题和法国中学会考、美国SAT的作文题作了对比。你看到这个对比会很痛苦,法国和美国的考试作文题目涉及到很多经典原著,同样是18岁的学生,我们的学生可能连别人的题目都看不懂。大家可以一起玩游戏、玩手机,搞活动,但是在高层次的思辨上,我们的学生很可能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


我们的作文题往往就是让学生写鸡汤文,讲一个故事,发一通感慨,衍生出一个正能量的感受。这种文章需要学生有一个叙述故事的能力和一个比较矫情的升华能力,从某种意义上讲真是一钱不值。因为这种文章无助于认识这个世界的本来面貌,也无助于提高学生真正的认知能力。


上海观察:今天上海的高考作文题是《评价他人的生活》,您觉得怎么样?


鲍鹏山:这个题目看你怎么做。如果是法国人来做,可能会给你一些哲学原著,让学生在哲学、社会、政治学的层面上抽象地讨论。中国的学生就会写得很扁平化,类似于“我们老是评价他人的生活”、“我们不要老是评价他人生活”、“我们应该更关注自己的修养”之类,甚至可以举一些例子,比如孔子说过:“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这样就会变成鸡汤文。


上海观察:写鸡汤文的学生就会变成您所说的“高学历的野蛮人”,是吗?去年您在解放日报文化讲坛上提出了“高学历的野蛮人”这个说法,引发了社会上很大的反响。


鲍鹏山:以前有个误解:上过大学就是知识分子。不是的。上过大学是专业技术人员,只有具有人文的关怀,具有人文的情怀,看待世界时具有人文的眼光才是文明人。在基础教育阶段没有读过人文经典,到大学只接受专业教育,这样的教育把人技术化、格式化、专业化,但没有文明化,这就是“野蛮人”。


上海观察:“野蛮人”能否通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进化成“文明人”?


鲍鹏山:我们见过太多的有钱人,野蛮的不得了。他们不断提高自己的消费水平,却毫无兴趣和动力去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仓廪实”和“知礼节”没有必然的关系,这需要社会的引导,需要学者不断呼吁。要让有钱人知道,光有钱,光换车不行,要换一副眼光、换一副心肝,换一个气质。先让他们附庸风雅,渐渐地就可能真风雅了。


我们不是在做实验,是在做示范


上海观察:看起来您很失望,怎么改变?您做“浦江学堂”,是打算通过传统经典教育来做个实验吗?


鲍鹏山:教育是个很复杂的事,涉及到孩子的未来,有些东西没法重头再来。实验这个词用在教育上不谨慎,我们不是在做实验,是在做示范。


很多人也不是不想改变,就是改变不了。怎么办?我们只好到外面来,做一个示范。如果示范成功了,能满足教育应该有的功能,才有可能去逐步改变。


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不要想着一蹴而就,而是慢慢地一点一点改变。等到全部改变的时候,也许已经忘记我们的存在和曾经的努力了。没问题,至少我们已经渗透进去了。只要目标实现了就可以了。


一个老校长忧心忡忡地跟我说她孙女,张口闭口还是小兔兔,小狗狗。13岁在古代都会写像模像样的古诗了。以前私塾里的孩子,13岁能够从宇宙、从世界、从自然、从国家、从民族、从社会定位自己了,现在13岁的孩子能吗?他只能从动物园定位自己。为什么?他的教育没有给他这样的高度和广度,生命是要有一个参照系的,要有一些大的东西和生命对接,才能让生命大起来。


听说读写,听和说是文盲都会的。我们教给孩子的,应该是听一点有理有据的话,说一些有条有理的话。子曰:不学诗,无以言。不是说不学诗不会说话,是说不读经典就不会说文雅的话,有分寸的话,合乎情境的话,有板有眼的话。什么叫心智?三点。正确地认识自己,正确地认识世界,正确地处理自己和世界的关系。这三点做到,心智就成熟了。如果每天“小白兔”、“小公鸡”,你就是小白兔小公鸡中的一员;每天面对孔子、孟子、苏格拉底,你就是在这个层次上的人。


上海观察:这些问题,靠学习“四书五经”就能解决了吗?


鲍鹏山:“四书五经”不是提供答案,提供的是一个思维方式和一个价值标准。


我们人类需要一个信仰,但有了信仰社会风气就能变好吗?那不一定,还有制度呢。就好比是一间房子,到处都在漏风,我们只堵这一个洞,别的洞别人来堵,这样就把问题解决了。如果想着“只堵一个洞没用,所以就不要堵这个洞”,那世界就没有变好的希望。


我不是说全部换成传统经典,而是说我在浦江学堂教的这7本(《论语》、《孟子》、《大学》、《中庸》、《道德经》、《庄子》、《坛经》)要全部教掉,学有余力时再学一些其他的经典,比如西方经典。但永远不要学小公鸡小白兔!


上海观察:您是大学老师,怎么会对小学教育这么关心?


鲍鹏山:我在青海师范大学呆了17年,培养的就是中小学教师。而且我从小学生到大学生都教过,大学毕业时,我在初中实习;1991年-1992年,为了了解中学语文,我教了一个高考复读班,把高中三年的六册语文书教了一遍。后来,我还带着小学2-3年级的孩子读《论语》,整本读,我教了三个班,其中两个班从头到尾我教完了。


语文教育在中国非常特殊,不光是语言文学的教育,它是教育最核心的部分。语文教育有三功能:语言文字教育、人文教育和信仰体系的建设,现在我们只差强人意地完成了第一功能。


上海观察:您最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考虑做示范的呢?


鲍鹏山:2001年我在青海时就开始做了,那时我和几个青海师大同事一起做。你别看现在国学很热,2001年的时候,我们独此一家。当时大家都认为我们傻,怎么现在还读《论语》?


那一年快暑假了,我找到一所青海当地的重点小学。为什么找这所学校?因为校长是我学生,学校里90多个老师有60多个是我在各种形式下教过的学生。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走在小学的操场上,很多老师冲我打招呼,问我来干什么。我说:“你们猜啊。”他们说:“是来找校长走后门安插学生的吧?”我说:“是啊,可以吗?”他们说:“您来了,安插一个班也没问题啊!”我不愿意和他们讲,怕讲出来招人耻笑。


我和校长谈了之后,校长同意了,还帮我们开了一个家长会,会上我们向家长介绍了一下想法和情况。一开始我设想招一个班,没想到招了两个班。我们在暑假花了20天讲到《论语》第三章。


上海观察:效果怎么样呢?孩子们接受《论语》吗?


鲍鹏山:孩子们喜欢得不得了。很多人都以为小孩子们不喜欢读经典,其实是他们不了解。我要求学生们快速地读出来、背出来。班上有一个女孩子,可能有点学习障碍,其他孩子都能背出来,这个孩子永远背不出。暑假结束后,我跟她说:“下个学期你就不用来了。”这个女孩子一听,放声大哭。我哄了半天,没用。最后问一句:“你是不是还想来啊?”那女孩一下子就不哭了,她说:“是的,我还想来。”


上海观察:孩子们喜欢背诵《论语》吗?


鲍鹏山:当然喜欢。但孩子喜欢不喜欢,这不是课程设置的第一选项。学习并不是一个完全愉快的过程。你能说背“小公鸡”、“小白兔”就一定比背《论语》更快乐吗?我敢说,背《论语》一定比背“小公鸡”快乐。因为《论语》背后有太多太多的故事,我们的孩子学了《论语》之后,会喜欢上《论语》中的人物,有的喜欢子路,有的喜欢颜回,有的喜欢子贡,各有各的喜欢对象。


那个班还没教完,我因为工作关系来了上海。但那个班一直都在持续,有一个学生一直在往下学,到了高中毕业时,他读完了“四书”、《荀子》、《韩非子》、《文心雕龙》……可以这么讲,到他18岁时所阅读的传统文化经典,一般的博士都比不上。现在他在北京上研究生,在本科时他到博士班上课,已经比班上所有的博士生都厉害了。


2006年暑假,我在上海也开班了。我和一个我做教育培训的学生说,可以招一个班,教孩子们学论语。他当时提了一个条件:“招的话要用你的名字,我要打广告。”他在报纸上打了个广告:“鲍鹏山教论语”。一下子招了三个班,把我的这个学生兴奋坏了。老师不够,我又去青海师范大学找了当初在青海一起做的老师来教。


上海观察:在青海和在上海的这次办班是收费的还是公益的?


鲍鹏山:收费的。上海的这一次我把《论语》从头到尾教完,用了两个学期和一个暑假,之后我又教了一届。

(学生在“浦江学堂”诵读《论语》)


不可以收费


上海观察:既然一开始就收费了,为什么现在办“浦江学堂”又不收费了?


鲍鹏山:前面这个班是我学生做的,不是我做的。作为学者,我觉得我不可以办班收费。收费会把我的名声搞坏。别人会说:“鲍鹏山在那里办班收费。”确实挺丢人的。我也不需要通过这种方式来赚钱。我只是想证明这种教育的价值和可行性。


其实几年前就有很多人问:“你究竟要干什么?”我不敢讲高,讲高了,别人会说:“你年纪这么大了还这么傻。”所以我会跟他说:“我们要做平台,我们将来做一个商业模式,还能赚钱呢。”但是几年过去,人家问:“怎么还在做公益?”我只好老实说:“我们没有别的理想,我们就是有这么一个教育理想。”傻就傻了,反正也50多岁了,傻也改不了了。理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怎么实现?如果有越来越多的人有这个理想,它就实现了。


但有一个问题,我一直很纠结。那就是,我们的义工,连交通费午饭钱都没有。我们的总务长杨长彬,三年多了,连油钱都分文未取,有时请人吃个饭,自己掏钱,杨总从自家拿酒来。我一边感动,一边惭愧。


上海观察:“浦江学堂”是怎么办起来的呢?


鲍鹏山:一开始就想做一个班,算了一下一年的费用大概五六万元,我和我老婆说:“这个费用我自己出。”然后要找一个比较好的场地,找到了浦东图书馆,对方一口答应。一星期之后,浦东图书馆说钱也不用我出了,由他们来出。我觉得这样挺好,如果是个可持续的模式的话,也不应该由我来出钱,就这样探索出了接受社会赞助的发展模式。


我对教育史很了解,人类的教育有各种各样的模式,经费模式中最好的就是社会赞助的模式。如果是政府拨款,教育的独立性就会削弱,不独立;如果收学费,就被自己的商业考量控制了,不纯粹。所以,最好的经费模式不能靠政府的全额拨款,也不能靠收学费,而是接受社会赞助,政府可以支持,学费做补充,比如美国的哈佛大学、斯坦福大学都是这样的模式。


上海观察:孔子不是也收束脩吗?


鲍鹏山:孔子收赞助,收的束脩就是个心意。孔子为什么要坚持“自行束脩以上”?就是要让别人知道,到这里来接受教育是有价值的,需要一份诚心。但孔子接受更多的是贵族包括有钱学生的赞助,而不是学费。他有那么多穷学生,怎么收学费啊?


上海观察:目前“浦江学堂”的经费是否充裕?


鲍鹏山:我们不存在财务风险。有赞助就开班,没赞助就不开班。


上海观察:这个模式是可持续的吗?现在遇到的最大问题是什么?


鲍鹏山:我们遇到的实际问题就是平台还太小。面试的时候,一个个小小的孩子毕恭毕敬坐着,回答老师问题。我一看这种场景就特别难过。我知道,其中有三分之二的孩子进不来,我们给了孩子们一个挫败感。这不是作孽吗?我觉得对不起他们。


但暂时真的是没有办法,资源有限。有人也说:“你能不能做个商业模式?”很多家长也提出来:“我们自己出钱行不行?”第一,我也没精力。第二,我真的不可以做商业。我的身份是文化学者、公众人物,办班挣钱了会影响我的声誉。很多人并不会当面说,但会在背后指指点点:“鲍鹏山哦,办班挣钱哦。”


办班挣钱能挣多少钱?我在外面做演讲,挣的钱比这个要轻松的多。即使要做商业,我也会把模式提供给一个有能力做的人。我的一个朋友在做江东书院,我在江东书院做总督学。我跟他说,商业味不能太浓,还是要做一些比较纯粹的东西。这是我的一个想法。


上海观察:现在义工团队有多大?


鲍鹏山:浦东图书馆一个部门大概四五个人都是义工,还有一个总务长,一个负责行政的,还有一些老师临时来帮我们做面试,然后是家长们,他们是我们源源不断的最忠诚的义工。授课的老师我们是给工资的,毕竟太辛苦了,拿到的赞助就是用来支付他们的工资。不过,很多老师都说,就算不给钱也愿意来上课,觉得很有价值。


好的公益就是做的很快乐。我们就想调动这个社会中可用的钱来做教育经费,调动可贵的力量和爱心来做一些有益的事,把这两个结合起来就可以事情做成了。


上海观察:现在各种各样的国学班挺多的,您怎么看他们的商业化道路?


鲍鹏山:一个暑假,上海开的国学班可能有几千家。大家都来做国学,我觉得挺好,我也希望有更多的人来做。哪怕一开始混乱一点,至少让社会对传统经典有个很好的认可。但要做的话,希望他们能自己补一补课,向专业靠拢。不专业的国学教育,会败坏国学声誉,影响家长对此类教育的评价,最终会毁掉这个市场。


我不仅不反对用商业的模式来做,而且我觉得,成功的模式一定是商业模式。让做国学的人觉得有利可图,才会吸引更多优秀的人才做下去。但是不能没有标准,鱼龙混杂,到最后就把这个市场做砸了。我特别希望能看到有人在商业上做的特别成功。


不过这是别人的使命,不是我的使命。我希望将来有人来和我们合作,我愿意把商业模式交给他们来做,但要坚持专业性。


上海观察:有些国学班让孩子放弃了体制内的学校教育,“浦江学堂”没有这么做?


鲍鹏山:我们只做加法,不做减法。这些年我特别感慨:教育是个特别复杂的事,真的不可以随便做做。如果不是以教育理念来做,只以商业动机来做,倒反而简单了。为什么社会上很多培训机构做的这么义无反顾,特别坦然?就是因为这个事情很简单,把学生招进来,把钱收进来就可以了。


对一个问题要综合评估,在某一个点上看它是个很大的问题,但是把它放大,会发现在大的格局里就不是一个大问题。就好像有一件丝织品,有个污点,怎么办?剪掉?剪掉这个丝织品就彻底坏了。


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往往是这样,A的问题往往不是A的问题,而是B的问题。所以有人说,现在的小学教育有很多问题,我们就索性不学了。那不可以。我们不减去任何功能,因为减去的功能,对他的未来可能是非常重要的。


我们也不可以让孩子学会对抗学校和老师。我们要促成一揽子解决方案,而不是独自对抗。如果家长说“这个作业不做了”,就是让孩子养成了对抗学校和老师的习惯,这更糟糕。两害相权取其轻。教育的问题不是一刀下去就解决了,太复杂了。


我们这一代人就是这样

(在《百家讲坛》上的鲍鹏山)


上海观察:能谈谈您的个人经历吗?1985年您在安徽师范大学毕业后申请支边,在青海师范大学任教,为什么选择去偏远的青海?


鲍鹏山:你们这一代很难理解我们。上世纪80年代读大学的人都是理想主义者。王小波有一篇文章里写过,80年代大学生眼睛里都是放光的。那时候也不用考虑找工作,反正都是统一分配,收入也差不多,也不用买房子,大家都想着救国救民,中国往何处去。


我大学毕业时,国家提出开发大西北,我和几个同学就想一起去青海。如果不去青海,我大学毕业后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分回家乡当中学老师;另一条是考研,但那时候考研还不成气候,很少有人选择这一条路。我刚从农村里到大学,才读四年就回去,感觉世界那么大,还没看明白就缩回去了。如果选择支边,则天地宽阔。那时候就想着人生不应该那么早被局限住,应该虚一点,去更远的地方,看更开阔的地方。


现在的年轻人可能觉得,你们怎么这么不切合实际。但我们这一代人就是这样:诗和远方。我那时还真写过一首诗,题目就叫《远方》,其中有一句:远方诱引我,想象统治我。这首诗收在我唯一的诗集《致命倾诉》里。


上海观察:您在央视《百家讲坛》开讲后,人气很高。您是怎么上的《百家讲坛》呢?


鲍鹏山:2001年我离开青海师范大学,进入上海电视大学,也就是现在的上海开放大学。刚来不久,2002年我就开始做系主任了,而且电视大学是成人高校,教育模式和教育对象都和普通大学不一样。这个系主任我一做就做了三届,一共六年,实话说压力很大,老想卸任,但一直没找到机会。


2006年六月,央视来找我做《百家讲坛》,我一直没答应。2007年底《百家讲坛》找到我们学校校长,校长打电话问我为什么不去《百家讲坛》。我感到机会来了。我之前一直没去过校长办公室,那次是到校长室的唯一一次谈话,还是在国顺路的临时校长办公室。我和校长说,如果要上《百家讲坛》,一个月要录4讲,要写4万字,实在没有时间当系主任。就这样终于把系主任的职务给卸了,现在觉得舒服得不得了。


我觉得在大学里当系主任、院长都是在做牺牲,太多行政事务,太繁琐了。


2006年我没答应央视的另一个原因是,我回安徽师大读博士了。


上海观察:没在上海读博士?


鲍鹏山:没有,我最喜欢我那个老师,现在已经去世了——余恕诚先生,在唐诗研究上是全国有名的学者,无论是人品还是学识,我最敬佩的就是他。


上海观察:《百家讲坛》捧红了一批学者,最火的应该算是讲《论语》的于丹,您怎么评价《百家讲坛》?


鲍鹏山:《百家讲坛》一开始也不火,后来采取了主讲人制,阎崇年、易中天、王立群都上去了,这个节目才火起来。事物的发展往往是抛物线式的,如果你在抛物线升到最顶端时闪亮登场,你就最耀眼了。


百家讲坛实行主讲人制之后,你可以说讲台上没有一流学者,但大多数人算是学者中比较优秀的,这点毫无疑问。而且这些学者也不是靠百家讲坛一跃成名的,大多数本来就在业内很有名气了。不然百家讲坛如何找到你?当然也有个别例外。

 

(编辑邮箱:shangguanfangtan@163.com)题图来源:网络 图片编辑:周寅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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