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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两千年人物考③ 船子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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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郭泉真 2020-01-14 06:17
摘要: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船子和尚拨棹歌


图为今天出版的解放日报首席专版。


你很可能知道姜太公钓鱼。你可能知道严子陵钓鱼。你很可能不知道船子和尚钓鱼。

如果说姜太公在渭水钓的是入世,严子陵在富春江钓的是出世,那么,船子和尚这位唐代高僧,在上海朱泾“日泛小舟”,垂钓渡人,钓的是“渡世”。

他用的也是直钩。


1989年10月15日,程十发画的一幅《钓鱼图》,用挂号快件从上海寄去广州参加全国美展,结果却不翼而飞。

多次追问之后,终于有人承认,见到过这幅作品。但,“因为一位香港名人喜欢,便作为友谊信物‘奉送’了”。

老画家“有些愤然”,说了两句话:一,“以后不画鱼了”;二,“就是砍了船子和尚的三千毛竹做鱼竿,我也要把那条鱼钓回来”。

这幅他的“得意之作”,画的正是船子和尚钓鱼。画面上三首题诗,也来自著名的“船子和尚拨棹歌”。

“船子和尚拨棹歌”,正是施蛰存在1956年的独家发现、到1990年“还在惦念”的学术追访。

陈尚君在《濠上漫与》写道:船子和尚,是“上海文学史上不能不提到的重要诗僧”。

还有,毛泽东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所用“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一词的出处,胡道静精心送给星云大师来访的礼物,日本一休和尚在数百年后写下的诗作《船子钓鱼图》,米芾题写的法忍寺名,黄庭坚等文士与历代禅师达162首之多的“吟咏船子事迹,追慕船子高风”诗词,及后世追崇的“农禅始祖”“渔词宗师”“集诗僧、渔父、隐者于一身”“在中国文学史、宗教文学史应有一席之地”“一般公认其最早将渔父精神与禅宗相沟通”等诸多评语……都与船子和尚息息相关。

曾在灵隐寺飞来峰北涧隐居十年,不会随随便便就和人合得来、一旦认同又不会轻易违背的北涧禅师(“北涧于人不苟合,合亦不苟睽”),在《西亭兰若记》写道——

“船子之昭昭,如日丽天。”

而最在后人心中激荡层层涟漪、扩散波动千年的,恐怕还是船子和尚最后纵身入河,“覆舟而逝”的那个水圈。

一位网友在“知乎”留言:这是“最让我感动的一个(禅宗)公案”。

今天朱泾镇“船子缘”公园一景。 董天晔 摄


六祖慧能(一说惠能)一首“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与神秀的“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鲜明分野,广为人知,恐怕是中国禅宗最有名的对话了,也就此区分出禅宗“南顿北渐”的南宗与北宗、“顿悟”与“渐悟”。

船子和尚是六祖的后辈弟子,也堪称传法最“惊心动魄”、“顿悟”最传奇动人的一个。

六祖临终前,一位徒弟问,自己将来如何追随?答:“寻思去。”于是这位徒弟从此“每于静处端坐”,“寂若忘生”。

直到有一天,被人告知,他有位师兄名叫行思和尚,住在吉州。这才恍悟,原来恩师是直言。

就此前往,后成一代高僧。这位徒弟,就是希迁禅师。《景德传灯录》卷十四说,僧问,如何是解脱?他答:“谁缚汝。”谁捆了你。再问:如何是净土?他又答:“谁垢汝。”谁脏了你。

是不是和六祖慧能的“本来无一物”很像?

他还有一帖“心药方”:“慈悲心一片;好肚肠一条;温柔半两;道理三分;信行要紧;中直一块;孝顺十分;老实一个;阴骘全用;方便不拘多少。”有游客在宁波普陀山法雨寺大殿外墙见到过,上写的“无际大师心药方”,无际即希迁。

希迁与六祖另一弟子、在江西南康传道的马祖道一禅师,被称“并世二大士”。

葛兆光教授谈到,北宗与南宗,尤其马祖道一之后,不在于渐悟和顿悟,而在于渐修和不修。陈引驰教授认为,中唐时代的禅宗发展,以马祖道一的洪州禅最为风行,且比六祖慧能更进一步。六祖破除“坐禅修行”,而马祖道一认为,既然心性本净,就连起念修行都属不必,“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

大诗人白居易,便深受洪州禅影响,临终遗命葬于马祖弟子之侧。

而惟俨禅师,是“二大士”共同教过的弟子。

他有一段故事比较出名:唐朝著名文人李翱前来问道,惟俨用手指上下说:“云在天水在瓶。”(《祖堂集》版本为惟俨指天指瓶说“云在青天水在瓶”,大意同)李翱于是忽然领悟。

他还有一段著名的“绕口令”——问他:“兀兀地思量什么?”他说:“思量个不思量底。”又问:“不思量底如何思量?”他说:“非思量。”

如果联系惟俨的禅学思想或可理解,这说的就是苏东坡写给挚爱亡妻那句“不思量,自难忘”。

“自难忘”,就是并非思量出来的,不用思量也深刻心底的难忘。

船子和尚,就师从惟俨。知道了从六祖次第而下的这些禅思承创,就更能理解船子后在上海朱泾的行迹言辞,诚可谓代代相传后的开枝散叶,亦可谓不断精进后的百尺竿头。

惟俨对徒弟寄予厚望:“子以后上无片瓦,下无锥地,大阐吾宗。”阐,开辟、显露。

船子做到了,也真的上无片瓦、下无锥地。

他在船上。

据说为大英博物馆收藏的十八世纪早期日本画家狩野如川周信所绘《船子夹山图》。(遂宁新闻网)


“白发渔樵江渚上”,渔父,是中国文学里的经典形象。从屈原笔下的《楚辞·渔父篇》、《庄子》里批评孔子的渔父,是隐遁避世,到唐代张志和的“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是乐在风波。渔父形象变化,折射文人心境与文化意味。及至船子和尚,“渔父”遇见禅僧,渔词融合禅意,便又开出“渔禅”“农禅”一片新风新境。而这一中国文学史与宗教史的共同重要时刻,发生在上海。

船子和尚一生的整个后半生,一生最重要的高光时刻,最后“覆舟而逝”的毕生归宿,也都在上海。

所以《祖堂集》对他的列传具名,正式称呼是“华亭和尚”。

他的前半生,来上海之前的三十余年里,长期随惟俨禅师在湖南药山。

《祖堂集》说,船子和尚大名“德诚”,不知道他俗家时候的姓,具体生卒年月也“莫测始终”,很神秘。《五灯会元》一书则说,德诚禅师“节操高邈,度量不群”,惟俨禅师逝世后,德诚与同门的道吾、云岩一起离开药山,嘱咐两人应该各据一方,建立药山宗旨,而自己率性疏野,热爱山水,如果日后遇见伶俐的人,指引他来,自己将传授生平所得,以报答先师之恩。

于是大家分手,德诚禅师来到华亭,泛一小舟,随缘度日,以接四方往来之人。“时人莫知其高蹈,因号船子和尚。”高蹈,指隐居。

然而他一直在留心寻觅,思报师恩。

一次泊船岸边闲谈,船子和尚叹道:“拨棹清波,金鳞罕遇。”棹,长的船桨、船竿。金鳞,当是指他期待的“伶俐”之人。

他有一首拨棹歌也写道,“三十年来坐钓台”,“金鳞不遇空劳力”。

今天朱泾镇“船子缘”公园里,石刻有这一首拨棹歌。 董天晔 摄

为报师恩,他后半生又等了三十年。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道吾在京口(今镇江)遇见一位夹山善会禅师,指引对方“往华亭船子处去”,不过嘱咐“须易服而往”。夹山随即遣散众僧,收拾行装,直奔华亭。

有观点认为,夹山其实已经是开堂传法的禅师了,道吾此举,意思是希望他放低姿态。

然而夹山还是被船子和尚用桨打入水中。


《五灯会元》原文是,两人见面后,船子和尚很客气地问:“大德住甚么寺?”夹山说:“寺即不住,住即不似。”船子和尚说:“不似,似个甚么?”夹山又说:“不是目前法。”船子和尚说:“甚处学得来?”夹山再答:“非耳目之所到。”于是船子和尚说:“一句合头语,万劫系驴橛。”到这里,夹山没话接了。

这段对话,像打哑谜,尤其夹山的回答。

禅宗讲究打机锋,即机警犀利的话语,意在从中悟道。不过一般认为,夹山的话,或者是还浮于表面,或者是心里有不服,所以一直绕弯子,不好好说话。所以船子和尚说,一句看似很对路、很得道的话(合头语),却往往是拴住笨驴的木头桩子,让人陷入思维定势、万劫不复。

一句话说得夹山怔住了。

船子和尚紧接着又说:“垂丝千尺,意在深潭,离钩三寸,子何不道?”意思是钓鱼线千尺那么长,是为了抵达深潭,离悟道就差一点儿了,你为什么不说?

夹山正要开口,却被船子和尚忽然一桨打入水中。

夹山才上船,船子和尚又说:“道,道!”

夹山正要开口,船子和尚又打。

夹山于是豁然大悟,“点头三下”。

南怀瑾在《金刚经说什么》解释说,(船子和尚)把他(夹山)满肚子学问道理给水泡光了,再一次冒上来,夹山说我懂了,再不要把我按下去了。这一下开悟了。

联系六祖慧能、石头希迁、马祖道一、药山惟俨的一脉禅理,船子和尚此举用意,被认为还是在讲求刹那灵光的“顿悟”、抛去言语的“本心”,不过可谓最为极致。

船子和尚于是又和夹山有一番对话,最后满意地说:“钓尽江波,金鳞始遇。”

“开悟了”的夹山,此时反应也不再是开口,而是“掩耳”。

船子和尚很高兴地说:“如是如是。”便嘱咐他,你可以离去了。

夹山就此告别,却又频频回顾。于是,船子和尚叫了他一声。

夹山回头一看,“师竖起桡子曰:‘汝将谓别有。’乃覆舟入水而逝”。

一般认为,夹山的频频回顾,显示了他仍有犹疑,于是船子和尚为了坚定他的信心,竖起船桨说,你以为还有别的“道”吗,然后把船弄翻自己就沉下去了。

这是以命开示。

所以宋代仰慕者在其故地建西亭(即北涧禅师所写《西亭兰若记》的西亭),一方面“冀遇如船子者”,“求一言之益,而拔俗于千仞之上”,另一方面更是敬佩他“一语而契”就“自没以化”,慨叹“师之自立孤高如此”,并进一步指出,从中可以懂得一个道理:人生不能像“虚舟”“水泡”一样空虚度日,而要重视把自我与本心深深投入生命内在之中——“堂序虽安,居之以无心,则犹虚舟也;躯壳虽存,亲(《续机缘集》作“视”)之以无我,则犹浮沤也。”沤,指水泡。

所以千载以后,网友说,这是“最让我感动的一个公案”。

今天的上海朱泾河上,风自往来,事越千年。


也有宋代的《景德传灯录》说,船子和尚是“弃舟而逝,莫知其终”。

不过文献大多持“自没以化”说。还有一个参考是,他在上海朱泾留下过“肉身”。

王元化先生为总顾问的《上海乡镇旧志丛书》之《清·朱泾志》卷四里,有一条目“船子肉身”,称“向在法忍寺”。

法忍寺,就在船子和尚覆舟入水而逝之处,当时就建了寺,唐咸通十年,和尚藏晖又复建船子道场,即法忍寺(一说为宋代改名)。研究者安涛在《中心与边缘:明清以来江南市镇经济社会转型研究》一书说:船子覆舟之后,各地名山大刹的高僧及文人学士们纷纷前来寻访他的遗迹,朱泾镇成为区域宗教文化中心,先后共有33处寺观。其中,法忍寺被认为是主要代表。还有研究称,朱泾因一位“佛祖在人间”的船子和尚,历来就是浦南佛教圣地,到南宋编撰《云间志》时,西林寺(即法忍寺)已与著名的静安寺、普照寺等齐名,在华亭四十六佛寺排名第八。据《朱泾志》载,该寺曾有院落12座、房屋5048间,足见其大,宋代大书法家米芾还题写了法忍寺名。

今天百度地图上,依然可见朱泾镇有一条长约1.5公里的老街,东为东林街,西为西林街,分别对应着东林寺和西林寺。街旁还有一个“船子缘”公园。而西林街的尽头,是一条小河。

图上,西林街尽头的最西边这条小河塘,名叫“秀州塘”。当年船子和尚东来的正是秀州华亭。

今天朱泾镇西林街河景。  董天晔 摄

会不会就是当年船子和尚覆舟之处呢?

法忍寺虽已无存。但上海第一个4A级佛教景区、2007年开始对公众开放的东林寺,开山祖师元智禅师,据载就是“得度于法忍寺某”。所以法忍寺的历史,也被认为是东林寺的“史前史”。

今天位于朱泾镇的东林寺外景、内景。 董天晔 摄

2016年7月19日,东林寺举行“关爱青少年 情系东林寺”系列爱心活动的一幕重头戏,便是开庆法师解读“船子和尚拨棹歌”。现场参加活动的家长和小朋友们,还一起朗声背诵。

书声琅琅,不禁让人想起,当年《西亭兰若记》说船子和尚三首拨棹歌的“西亭三咏”,“照耀天地”,“虽乳儿灶妇能歌之”。


西亭三咏,是古人长期仅知的三首,黄庭坚等众多诗人曾多次引用。史籍又未称船子和尚生卒,所以长期以来,一般还认为他是宋人。

直到1956年,一个机缘,施蜇存先生见到了清嘉庆九年(1804年)刻本《机缘集》。

在这本古籍里,有船子和尚渔父歌词三十九首,及历代僧俗和作。由此,才确知他为唐人,也才知其渔父词存世不止3首,且原名当为“拨棹歌”——“此皆元明以来学者所未知也”。

1986年,施蛰存又得知上图有元代法忍寺首座坦禅师编纂、刻印的海内孤本——元刻《船子和尚拨棹歌》(即《机缘集》),为之“惊喜”,急切“怂恿”编入长期领导上海市文博工作的方行主编的《上海文献丛书》,作为第一种出版,并为之写序。记者辗转购得一本,书名由赵朴初题写,扉页有陆定一题写的丛书名。

图为元刻本《船子和尚拨棹歌》封面。 (郭泉真 翻拍)

图为1987年出版的上海文献丛书之《船子和尚拨棹歌》封面。 

也是因为发现了《机缘集》,后人才从该书上卷的跋文得知:这三十九首拨棹歌,还是幸亏华亭一位乡贤和金山枫泾宋代海惠寺(一说海会寺)石刻,才得以录存下来。

跋文里说:“云间船子和尚嗣法药山,尝为《拨棹歌》,其传播人口者才一二首。益柔于先子遗编中得三十九首,属词寄意,脱然迥出尘网之外,篇篇可观,决非庸常学道辈所能乱真者。因书以遗枫泾海惠乡老,俾馋之石,以资禅客玩味云。”

益柔,吕益柔,华亭人,宋代进士,刑部侍郎。先子,指父亲。

也就是说,施蛰存与方行看到的船子遗珍,是这位自号“松泽叟”的乡贤吕益柔从自家父亲遗编中,摘录下来,刻在石上,进而被法忍寺坦禅师刻印成书,从而幸存于世至今的。

左下角可见落款为“松泽叟吕益柔”。

吕益柔说得很清楚,打动他做这件事的,是船子和尚这三十九首拨棹歌,“属词寄意,脱然迥出尘网之外”。

如,“有一鱼兮伟莫裁。混虚包纳信奇哉。能变化,吐风雷。下线何曾钓得来”。如,“水色春光处处新。本来不俗不同尘。着气力,用精神。莫作虚生浪死人”。如,“一任孤舟正又斜。乾坤何路指津涯。抛岁月,卧烟霞。在处江山便是家”……

在他看来,“篇篇可观”。


元好问说,“禅是诗家切玉刀”。

施蛰存先生谈到,船子和尚与张志和渔父词,皆咏渔人生活而寓以释道玄理。

而且句法全同,和张志和“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一样,七七三三七。这被认为是词的最初形式。两人也被认为是从诗到词的两位重要人物。

然而,施先生喟叹,“后世但知有张志和渔父词,而不知有船子和尚渔父词也”。

施蛰存一生除创办、主编文学期刊《现代》外,还在1981年创办、主编了学术集刊《词学》,并“视作自己学术生命的一部分”。其中第一辑,就刊登了日本学者松浦友久《关于越调诗的二三问题——唐代新声在日本的遗留》一文。文中披露说,“七七三三七”句法的诗,在唐代便已流传到日本,并为日本诗人所乐于采用,日本诗人称这一形式的诗为越调诗。

第二辑,施先生自己又作《船子和尚拨棹歌》一文,文中举出清代乡贤周霭联之语:“世但知船子为佛祖,不知为唐诗人,为唐词人也”,并指出王国维等大家也“失于采录”,又将三十九首拨棹歌全录于后。

元刻本《船子和尚拨棹歌》内页书影。(复旦大学古籍所提供)

这件事,他非常在意,至少在意了四十年。

早在上海解放之初,亲戚家一位小姑娘曾告诉他,洙泾(即朱泾)有一小庵,墙上嵌几块横方形石刻,刻的是船子和尚像。他当时便嘱小姑娘将两首“像赞”文字抄来。

1978年,寒假前的一天,他又嘱请一位上门看望的金山籍学生,过几天回金山吕巷探亲时,如去朱泾,找找船子和尚像,设法拓下来。学生去找了一整天,无果而归。

1990年,学生在《解放日报》看到华风文章提及施蛰存对研究船子和尚的发现,便又写信给老师,希望继续提供线索寻访。施蛰存很快回信,表示“船子和尚石刻像,我还在惦念”。

这年暑假,学生辗转多途,竟然设法找到了已搬迁吕巷的那位“小姑娘”,却依然无果。再去朱泾,仍一无所得。施蛰存也无可奈何,只说:“肯定船子和尚是唐朝人,《全唐诗》就应该补充他的《拨棹歌》三十九首。”

记者多方查寻这位学生,线索指向当年《新读写》杂志一位兼职编辑,请教主编称应是。

只是去年清明期间已逝去了。


三十九首拨棹歌还在。

如其中最有名的第一首:“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千载以来,解读连连,长存人心。

黄庭坚曾化作新词,但被认为,意境远不及船子原作。

胡晓明教授曾“试强作解人”:千尺丝纶直下垂是佛家讲的“无明”,或者现代心理学的无意识;一波才动万波随是佛家讲的“因缘”“种子”,如何摆脱这与生俱来的套套?夜静水寒鱼不食是“无欲”,满船空载月明归是“无用之用”,是“自由”、自己如此如此,自己决定自己,自己完成自己,自己作自己的主宰。只有如此,才有诗意的人生敞开。

胡教授慨叹,这个船子和尚,真是写透了千古江南文人梦……

在一位法师看来,“一波才动万波随”是讲烦恼,“满船空载月明归”即明心见性,见到本心。

还有一个说法是,唐朝词集,全国仅发现两部,一在敦煌,一为船子,《拨棹歌》文献价值不凡。

《清·朱泾志》载,宋代禅师妙普,仰慕船子,居留华亭,曾特意去乌镇怒斥贼乱,保镇上庐舍不被焚烧,而在绍兴年间忽然对人说:“坐脱立亡,不若水葬。”“撒手便行,船子和尚。”于是在青龙江乘木盆,张布帆,吹笛远泛而化。

一位后人叹说,人类有一个船子和尚就足够了,正如南宋林希逸另一篇《西亭兰若记》所言,“学伯夷之清者,不必皆饿西山,学屈原之忠者,不必皆沉汨罗”,而要像陈继儒的朋友麻衣和尚那样,通透些。麻衣和尚也说要募资购船,作船子和尚行径,却用募集到的钱,付了酒账。人家问起船在哪里,他就说:“船停在酒糟堆里呢。”


至于船子和尚最在意的法嗣后传,就说一件事:

2005年《湖南日报》报道,4月8日,日本爱知世博会上,石门夹山寺僧尼表演的“夹山禅茶”,在日本茶人中引起强烈反响。曾于1992年率团来“夹山祖庭”拜谒的多田侑史激动不已:“日本茶道的祖庭在石门夹山,夹山和尚是日本茶道的真正鼻祖,茶禅一味是日本茶道的四字真言……”

满船空载月明归。

翻拍自《湖南日报》。

今天朱泾镇“船子缘”公园里,也用石刻留了不少船子和尚拨棹歌。董天晔 摄




上海文学史不能不提到的重要诗僧

——对话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陈尚君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记者 郭泉真

去年8月上海书展,陈尚君教授《濠上漫与》新书发布,中华书局公众号的标题是《唐时没有上海,但上海有唐诗》。引文用了书中写船子和尚那篇:“上海卫建于南宋,元代设上海县,唐时没有上海,但地方早有了,只是没有都市,也没有商圈,到处是泽国泖泾,恰是隐居修禅的好地方。一位远方的禅僧,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后半生都在这里度过,留下一卷很有禅味的好诗……”

记者:《全唐诗》有没有船子和尚拨棹歌?

陈尚君:没有收录。因为康熙。《全唐诗》是根据胡震亨《唐音统签》和季振宜《全唐诗》改编的,其实《唐音统签》卷九七三收录了船子所有作品,但仅仅因为康熙皇帝认为偈颂不是诗,所以就弃而未取

记者:这种失收现象并非孤例吧?

陈尚君:张志和五首《渔歌》在颜真卿、李德裕的推介下,当时就闻名全国,还传播到东瀛,形成了许多追和作品。而《全唐诗》失收的相关作品,超过50首。不可思议的是,唐宪宗曾苦求张志和《渔歌》而不得,后来是李德裕在润州刺史任上访得五篇,但在日本,这组诗却已引起朝野唱和热潮。据说嵯峨天皇38岁退位那年写出《渔歌》五首,不知与此有无内在联系。“平安朝第一女诗人”有智子内亲王,也写过“春水洋洋沧浪清,渔翁从此独濯缨。何乡里,何姓名,酒里闲歌送太平”。还有滋野贞主,也有五首完整保存。他们都没到过中国,但诗作均得张诗精神。

记者:张诗精神是什么?

陈尚君:渔父是中国文学经典人物。《庄子·渔父》主张回归自然。《楚辞·渔父》表达了愤世嫉俗者的另一种人生选择。而张志和的《渔歌》,着力的是陶醉自然美景,不受世俗羁绊,率性而自由,可以说是新渔父的人生宣言。

记者:船子和尚和张志和区别在哪?

陈尚君:作品风格一致,区别仅仅在于,张志和是道教追随者,船子是南宗禅门高僧。道士可吃鱼肉,享受“鳜鱼肥”,意在乐享生活,而僧人不能杀生,所以是直钩,意在修行悟道。“外却形骸放却情,萧然孤坐一船轻。圆月上,四方明,不是奇人不易行。”说的是天地之广阔,即景之美好,现实之虚幻,人生之无奈。“一任孤舟正又斜,乾坤何路指津涯。抛岁月,卧烟霞,在处江山便是家。”说的是在处即家、随境而安。“愚迷未识主人公,终日孜孜恨不同。到彼岸,出樊笼,元来只是旧时翁。”说的是跳出现实樊笼,在彼岸的出悟中重新认识自我。船子和尚是开宗立派的高僧,不空谈高深道理,而是在细屑的感受中传达禅机,诗意中传出禅味

记者:您如何解读“满船空载月明归”?

陈尚君:“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这讲的是欲望一经触动,必然引起无穷是非,而在诗人看来,鱼食与否,并不重要,“夜深水寒鱼不食”,重要的是水面开阔,皓月当空,人天一色,物我同一,陶醉其间,得失两忘,“满船空载月明归”。这意境太浑成了

记者:他和张志和这种“七七三三七”,在诗词演变史的什么阶段?

陈尚君:我认为,是介于诗词之间的作品。这种七七三三七句式,在盛唐、中唐之间,禅宗和尚写过许多类似作品。这种句式适合民间传唱,有点像荀子的《成相辞》或后世莲花落。白居易的《新乐府》也是如此。

记者:您发现船子和尚作品有古沪语痕迹?

陈尚君:他中年以后住在华亭朱泾,朱泾就是近代金山的旧县城所在,至少20多年经常来往于华亭、朱泾之间,作品写成于今天的上海境内,留存有古沪语痕迹。如“古钓先生鹤发垂,穿波出浪不曾疑。心荡荡,笑怡怡,长道无人画得伊”,末尾这个“伊”,就是吴语中的他,“五四”以后也有人建议可用作女性第三人称代词。又如“卧海拏云势莫知,优游何处不相宜。香象子,大龙儿,甚么波涛扬得伊”,末句一样,也保留了当时的口语。

栏目主编:陈抒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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