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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探彩排现场:不够一部剧的投资造就77个剧本和3部新剧,为“原创”带来什么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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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简工博 2019-12-05 06:16
摘要:孵化计划更重要的意义,是在国内探索了突破原创音乐剧原有生产方式的培养机制。

12月3日晚上20时,上汽·上海文化广场地下一层排练厅灯火通明。窗外,申城气温已降至10摄氏度以下;窗内,一群年轻人穿着短袖单衣,踩着音乐节拍“打打闹闹”。

张吟昕缩在排练厅一角,紧锁眉头。只在演员颂唱之后,他的表情才化开,鼓掌叫好。这个21岁的年轻人,是这部正在排演的音乐剧《南唐后主》的编剧。

从一个几乎谈不上“剧本”的构想,到排练厅里进入联排的准完整演出,张吟昕度过了“人生迄今最精彩的一年”。

让这种“不可能”逐步成为现实的,是文化广场于去年年底发起的“2019华语原创音乐剧孵化计划”。这是国内第一个市场化运作的音乐剧孵化项目,面向全社会征集从未发表过的音乐剧剧本。

海选征集到77个剧本,选出5个由行业内专家一对一指导完善,经剧本朗读后最终确定制作3部音乐剧,配备行业内优质资源,完成工作坊版本公开演出,并进行商业制作对接。

制作出3台工作坊版本的“成品”,聚集一批有潜质的剧本,让年轻的优秀人才进入行业视野——总计投入不到200万元,“制作一部原创音乐剧都不够”。在文化广场副总经理费元洪看来,孵化计划更重要的意义,是在国内探索了突破原创音乐剧原有生产方式的培养机制——这也将为其他原创演艺产品培养带来启示。

12月7日下午,三部作品将在黄浦剧场公开呈现45分钟的工作坊版本。与此同时,“2020华语原创音乐剧孵化计划”已正式开启。

晚上20时10分,上汽·上海文化广场地下排练厅,桌椅被拉到角落,旁边挤着一台伴奏的电子琴,中间大片区域被贴上白色胶带——这便是“舞台”。舞台中央,一名身材瘦小的演员瘫坐在椅子上,表情悲戚;另一名身材高大的演员站在椅子后,双手箍住前面的演员。双方对话时音乐截然不同:后者雄浑的唱腔配着低沉的摇滚乐,前者轻柔的声音则伴着婉转的古风曲,刚柔交替又浑然一体。

《南唐后主》彩排现场

这个即将登基的“皇帝李从嘉”和“词人李煜”之间的纠缠场景,张吟昕从高中起就在脑海中一遍遍上演,大一时开始动笔,前后修改了四五次,仍不满意。

去年年底,张吟昕还是大三学生,专业是“汉语国际教育”。彼时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能干什么”,文学和音乐剧只能算作“个人爱好”。作为文化广场的“铁粉”,他第一时间得知孵化计划,那个尘封的关于自己最喜欢词人的故事在他心里蠢蠢欲动。

文化广场开办大师班,一周内请来陶辛、林奕华、金复载这样的名师和业界大拿授课,“上课密度比学校还大,有时太晚了我都来不及赶回学校。”从未系统接触剧本创作的张吟昕一边听课一边密集修改剧本,“除了情节、文字的调整,还有适应音乐剧的修改。比如有些地方需要用以歌词推动剧情,就要把对白改成适合唱的文字。”这一改竟超过10次,张吟昕赶在截稿前的凌晨4点提交了剧本。

说起音乐剧,即使不熟悉的市民脑中也会闪现《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猫》这样经典引进作品的名字。许多业内人把2002年《悲惨世界》第一次在上海亮相视作音乐剧进入中国内地市场的起点——当时还要在电视上做广告让市民理解什么是音乐剧。如今,像张吟昕这样常常到文化广场“报到”的音乐剧“铁粉”在申城数量不少,今年上半年,全市专业剧院共举办音乐剧演出292场,吸引观众28.7万人次,剧场票房收入6152.63万元,2018年全国音乐剧票房规模已达3.43亿元。

《悲惨世界》是不少上海市民音乐剧的启蒙

“是时候进一步做原创的东西了。”音乐剧导演高瑞嘉最近6年经手了不少引进音乐剧。做一部看似简单的原创剧,成本可能比引进一部百老汇经典戏剧还高。就算在业内,也有人对原创音乐剧抱持嘲笑态度,“模仿痕迹重”“制作不精良”都是“槽点”。“就像10年前我们嘲笑山寨手机,但现在我们有了小米、华为。”高瑞嘉坦言做原创音乐剧“暂时赚不到钱”,但他相信前景开阔,“现在国人经济条件大为改善,对原创的文化产品有所追求。观众希望不需要字幕就能理解,而且很多演员并不适合在舞台上扮演外国人,演自己的剧会更自如。”

另一方面,曾执导获得韩国大邱国际音乐剧节最佳国际音乐剧奖的《隐婚男女》的高瑞嘉,迫切感受到原创音乐剧“需要人”。“台前幕后,来来去去,都是这些‘老嘴老脸’。” 高瑞嘉笑说,有时一部剧看看演员和片段,就知道是哪家公司做的。

“戏服跟设想一致吗?”晚上20时25分,知名音乐剧制作人王海笑从自己指导的《对不起,我忘了》排练现场走到《生死签》的联排现场,又到《南唐后主》的排练厅,看了看他们刚刚做好的戏服。作为孵化计划最早的发起人之一,他像照顾孩子一样事无巨细地关注着全程。

在诸多海外音乐剧原版抢滩国内市场的当下,即使在音乐剧迷中,耳熟能详的华语原创音乐剧“几乎没有”。如果说欧美国家音乐剧的快速发展有着歌剧文化的沉淀,那么同为亚洲国家的韩国在音乐剧方面的蓬勃发展为上海提供了可借鉴的范例。

费元洪和王海笑曾经深入交流过这个问题。作为国内第一批音乐剧人,费元洪参与过多部经典音乐剧作品的翻译、引进和制作,“我们现在是用引进剧赚的钱培育着原创剧”。但从业多年,他深知如果不从机制上改变,优秀的原创剧目难成气候,年轻创作者难以崭露头角。

国内剧团创作,一般依靠事前立项申请基金或拨款,一旦进入制作,调整和试错的成本极高。而那些低成本小型音乐剧往往缺少商业资源,没有专业指导,无法接触市场,创作者坐井观天,即使千辛万苦推出,也乏人问津。

曾闯入百老汇的演员王洛勇介绍过百老汇音乐剧的创作过程:少数创作者将自己的创意做出小样,通过各类平台提交进入专业人士视野,如果被认为有潜质则可经专业指导和修改后完善出片段乃至工作坊版本,接触剧场和投资者;反之项目会被及时止损。“《吉屋出租》这样的经典音乐剧,最早就是创作者敲着脸盆、瓷砖做出来的。”

如果不是孵化计划,张吟昕(中坐者)无法想象自己能和王海笑这样的业界大拿坐在一起

相比其他演出种类,音乐剧的创作成本更高。费元洪说:“音乐剧制作不是一个从文本到舞台的单线过程,中间包括编剧、作曲、演员各方面协调配合,就算是天才也无法独自完成一部音乐剧。”然而现实是行业内资源更青睐已成名的“大腕”,一些影视剧明星参与的项目远比专业扎实的年轻人更容易获得顶级资源。

王海笑在韩国多年,常年担任音乐剧孵化导师,他的微博简介至今仍是“韩国公演观光协会海外市场部部长”。他看到韩国的原创音乐剧作品在健全机制下从创意到市场的良性成长过程,希望把这样的培养模式引入国内,遂与费元洪“一拍即合”。

由上汽·上海文化广场主导的首届“2019原创华语音乐剧孵化计划”,面向全社会征集音乐剧剧本,试图为这个行业带来“鲶鱼效应”。从今年1月正式启动计划接受报名到3月31日报名截止,一共征集到77个投稿剧本——一些剧本虽然严格意义上仍不完全适合音乐剧表现,但其中迸发的灵感与独特创意让评审眼前一亮。

一周之内,高瑞嘉翻完了这77个投稿剧本,“练就了快速看剧本的功力”。好莱坞有“5页剧本”法则:制片人在海量剧本中,每本只翻看前5页和最后5页,不够吸引人就放弃:“一部戏如果在开场15分钟内不把观众带入情境,接下来就很难继续吸引观众。”

今年3月底,专家从77个剧本选出5个。王海笑、樊冲、马达、高瑞嘉和金培达——一位制作人、三位导演和一位作曲家组建起导师团队。在对每部作品的实际情况进行研讨后,导师结合主创意愿确定分组成立工作坊,分别为5件作品提出针对性的专业指导,原则上“指导不干涉”。

被选出的5个剧本制作成蛋形海报

7月27日、28日两天,5件作品进入剧本朗读阶段。排演厅内外,挂起了5部入选作品的海报——全部被制作成“蛋形”画面,等待破壳而出。请来演绎作品的,有活跃在表演一线的演员,也有高校表演专业的学生,导师樊冲甚至直接参与他指导的《为什么跳舞?》的演出,饰演“团长”一角。参与评审的既有费元洪、陶辛、金复载这样的专业人士,也有一批音乐剧的忠实粉丝。

剧本朗读会近似于“声音表演”,演员们投入感情演绎其中的对白、歌唱,在《对不起,我忘了》中饰演主角程柯文的演员傅祥安,甚至拿着话筒现场表演剧中一首Rap,引来大家一起挥动双手和他互动。

傅祥安在剧本朗读时即兴演出

如果说孵化评审们是从作品的故事结构、人物关系、情绪爆发点、观众共鸣、音乐与剧情的融合度等方面进行综合评定,那受邀观众则给出了直观的感受。受邀的网友@钱钱的英文名字不是money在微博上评价《南唐后主》:“一开始看简介这部是我最不期待的”“这个年轻编剧的脑洞成功调起了我的兴趣,镜面、分裂,这个设定我真的很吃,音乐我真的很喜欢”,他也坦言“剧情上比较中规中矩”,但“超级期待如果上台的话加上舞美灯光后的舞台效果”。

“观众的眼光真的很毒啊……”张吟昕坦言,前期打磨中,《南唐后主》重点就在于减少文本式表达,接下来还要创新舞台呈现效果。

提前让观众观看作品并给出反馈,也是海外音乐剧制作过程中必不可少的环节,“用最小的成本及时回应市场的需求”。费元洪说:“业内有句话叫‘musical is Re-created(音乐剧是在创作中不断磨合打造)’。与市场尽早接触,大幅提高原创音乐剧的成活率和成材率,才能激发青年创作者的创作能力和信心。

“音乐剧传入中国后,行业发展有过几轮‘幻想’”。同为孵化评审的上海音乐学院教授陶辛感慨,引进大量外国经典剧作、投入大量经费“砸钱”、每年开班培养专业人才,都没有立刻带来好剧的量产。“孵化好戏,比参考多少洋戏、投入多少经费更重要的是行业生态的建设。”在他看来,“创作者需要从平台获得和观众见面交流的机会,每个人的意愿和热情都是生态的一部分。”

剧本朗读结束,确定了《对不起,我忘了》《生死签》和《南唐后主》最终入选。然而有收获的何止是何莹、张吟昕这样入选的剧本创作者——每部戏除一线演员外均配了在校大学生,如今《生死签》的排演时间是随饰演迈克的上海音乐学院学生张旭辰上课时间来安排的;91年出生的作曲陈祺丰被高瑞嘉盛赞“才华横溢”,樊冲甚至表态下一部戏就要用他们组的作曲——这些年轻人,都在孵化计划里有了“被看见”的机会。

晚上20时30分,7名演员演绎《生死签》中乘船出海一段。他们快速变换队形,电影《泰坦尼克号》主题曲和音乐剧《变身怪医》选段改编融合,音乐的“梗”一个接一个。作为这部戏导师的高瑞嘉看着场边的工作人员笑得前仰后合,轻轻点了点头。

《生死签》讲述一群高中生在孤岛受困引发的冲突,牵连出每个人内心深处的秘密,包含悬疑、青春等诸多元素。这部戏是征集的77个剧本里一开始就相对完满的——初创之时不仅有情节曲折的故事,甚至还带来几首原创歌曲。创作团队实力也很强大:编剧何莹,从事表演教育工作,有话剧编剧经验;她的儿子是近年冉冉升起的音乐剧新星周可人,负责整部戏的音乐架构;作曲陈祺丰接受过正统训练,掌握专业作曲技法。

《生死签》排演现场

“我看好这部戏主要是两个方面:这样的题材是剧场粉丝喜欢的,在海外非常受欢迎,可以说填补了国内的空白;另一方面这部戏具备商业价值,后续落地开发的可能性很大。”高瑞嘉并不讳言对“市场”的重视:“需要观众的作品是不能排斥市场的,观众观看本身就是构成作品的一部分。创作者必须清楚,音乐剧既要表达自我,也要让人接受。”

“导师制”是孵化初期非常重要的一项制度,旨在弥补国内音乐剧创作过程中缺少的“纠偏”环节。特别是对于张吟昕这样“爱好者”级别的创作者,“纠偏”显得尤为重要。孵化计划为《南唐后主》配备了导演马达和作曲张博,共同打磨完善作品——这样的行业大拿护航自己的剧本,是张吟昕“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张吟昕曾在脑海中无数次构建过“皇帝李从嘉”和“词人李煜”同台的场景,他坦言目前呈现的画面与自己过去的想象有出入:“舞台实体呈现和想象的画面,总会存在差距。我会提出我的想法,最终我们会讨论出一个可行方案。”

张吟昕曾想过“词人李煜”陷入缥缈梦境无法走出,但舞台展现时选用舞动的白色绸缎展现这样的“梦境边缘”。“必须尊重专业意见。否则观众只看到演员跌跌撞撞地在台上走,既不美观,‘内心囚笼’的意境也很难理解。这样的方案既有缥缈的美感,也能让观众看懂。”

“绝对不要用你的兴趣,去挑战别人的饭碗。”张吟昕用“悲喜交加”描述这大半年的心境:“喜的是距离梦想越来越近,悲的是每走一步都发现自己能力的天花板。”

但几乎每次排演,他都会留到最后,闲时还会到另外两个排演现场“串门”。“必须顶住,顶得越久,收获越大。”

晚上20时45分,《生死签》联排结束,一气呵成。

一袭黑衣的何莹站在“舞台”白线之外,双手合十,嘴角微微颤动。剧本源自她多年前给学生编排的一段课堂练习片段,后来这一片段被改成独幕剧,在校园里演出。“当时戏里很多东西都没能展开,很多细节没能刻画。”何莹还记得,当初演出中有一个“拔刀”的细节还引起了争议,有老师认为不应该在以学生为主角的戏里出现这样的情节。

不过这一出只有半小时的独幕剧被何莹当时才上4年级的儿子周可人记住了。上海音乐学院指挥专业毕业后,周可人转行成了音乐剧演员,是文化广场自制音乐剧《拉赫马尼诺夫》的“班底”之一,胡歌曾在微博上夸他“十年后没有他去不了的舞台”。

听到上汽·上海文化广场面向全社会征集剧本的消息,周可人鼓励母亲找出原来的剧本继续加工。“要重新写,重新建构矛盾,把原先那些引起争议的细节,血淋淋地撕开了写!”

“光序幕我就写了一个月!前前后后写了5个版本,7个结局。”从重新执笔到排演现场,何莹和周可人的矛盾就没断过。

以张莹台词里写人“厉害”为例——

周可人:我们不是这么说话的!

何莹:你们90后不说人话啊?

周可人:你写年轻人的词不观察年轻人怎么说话?

何莹:那你告诉我你们怎么夸人?

周可人:牛X!

觉着儿子说得对,何莹会虚心接受。有一处三个女孩的唱段,何莹写了一段“特美特抒情”的歌词,被周可人打了回票——

周可人:你去看看什么是音乐剧,歌词是这么写的吗?

何莹:音乐剧写歌词连押韵都不讲究?

周可人:音乐剧歌词就是台词,有限的时间里是要推动情节的!要不你拿掉这段看看,影不影响剧情?

何莹删掉默默读了一遍——还真不影响。

两人虽然争执不断,但何莹尊重儿子的意见,封周可人是这部戏的“艺术总监”,母子俩磕磕碰碰地将故事贯穿进音乐的框架里。

“这个剧本排到现在,我变得特别容易妥协。”何莹说,确定演员之后,她会在排练现场根据演员特征改台词。剧中一场年轻人畅想未来的戏,演员身材偏瘦,何莹就把台词改成“未来你不会变成大胖子吧”呼应演员形象。

何莹和高瑞嘉在跟演员“对戏”

“妥协”是音乐剧创作者必须具备的特质。在高瑞嘉的指导下,《生死签》加入了“意识流”般的闪回手法:受困的高中生相互埋怨争吵中,穿插每个人此前的秘密举动,一喜一悲一强一弱的音乐声中,他们缓缓地举起手中的“生死签”——悬疑诡谲的气氛被推向高潮。

“看完这一幕我就在想待会儿我怎么回家啊……我被自己写的情节吓到了!”何莹庆幸,如果当初自己不“妥协”修改,又怎会有如此“神来之笔”?

六 

晚上22时25分,一天的排演、复盘全部结束。

跟演员们互道加油再见,何莹想起即将到来的舞台演出,像个孩子般扭着身子:“我,我都快要膨胀了!”旋即又不好意思地捂住笑脸。 

张吟昕看看空空的排演厅,感叹“竟然能走到这一步”。但他依然锁着眉:“以前不知道该干什么,这次真的是离梦想最近的一次。我要毕业了,很犹豫研究生该继续我现在的专业,还是彻底投身到音乐剧的行列。”

冷冽的冬夜,上汽·上海文化广场灯光不灭,温暖着城市夜归人。在这里,似乎一切美好都有可能发生。

栏目主编:施晨露 题图来源:上汽·上海文化广场
内文图片来源:上汽·上海文化广场、解放日报资料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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