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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浙江名校退休,他拒绝了200万年薪,去贵州大山当支教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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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张凌云 2019-10-05 06:16
摘要:这些大山里的孩子,总让他想起年少时的自己。

陈立群把两位老师叫到办公室,拍着桌子,“明天不用再上课了!”

一连停课两位老师——雷厉风行的举措震撼了整个黔东南州的教育界。

谁能想到,此举竟是一位“支教校长”初来乍到时所为。

3年前的夏天,刚刚退休的陈立群从杭州来到1400公里外的贵州台江民族中学,从一所“考不上一本的难度比考清华北大还要高”的浙江名校,到了一所曾经整年仅有1人考上一本的全州垫底差校。

3年时间,台江民族中学实现了奇迹般的逆袭。

9月16日晚上9点多,刚刚从北京坐了近10小时高铁赶回台江的陈立群,没回住处,直奔学校。

前一天,他是在北京上台领奖的“时代楷模”;这一日,他回归成那个放不下大山里学生们的支教校长。


进山

从贵阳出发,穿过崇山峻岭,一路向东,3个多小时车程的终点处,是台江县。

这里被称为“天下苗族第一县”,直到今天,大山深处的台江,依然顶着“国家级贫困县”的帽子。县城里唯一一所普通高中台江民族中学,在陈立群执掌之前,一直在黔东南州排名倒数。

3年前,被台江县教科局邀请来台江民族中学,陈立群没犹豫,就答应了。当时他刚从杭州学军中学校长的职位上退下来,拖着大病初愈的身子,走进大山。

曾有多家民办学校的负责人追到贵州,花200多万元请他出任校长,陈立群拒绝了。他来当支教校长,分文不收。

也曾有从浙江到贵州采访的记者,担心这位名校长“晚节不保”,临走时劝他,“您还是早点走,这里没有您的用武之地”。

实际上,陈立群不是没有冒出过后悔的念头——

食堂队伍排到了门外,全校3000多人只有1口锅烧饭,抬头望食堂里牵着的几根电线,密密麻麻停满苍蝇;

更糟糕的是晚自习,教学楼巡一圈,闹哄哄如同菜市场,学生在走廊乱窜,有老师在讲台上刷手机;

老师们在外都很少主动提起自己在民中教书,觉得没面子,有的老师很少批改作业,有的干脆连作业都不布置。

陈立群去教室听课,高三的语文课上讲如何写作文结尾,板书却写着“开门见山”,直到10分钟后,老师才意识到问题。数学老师在课堂上全无教案,讲到哪儿是哪儿。他看不下去,要求停课,“这不是在误人子弟吗?”

他甚至碰见过2位老师上课时间站在教室外聊天,给出的解释居然是,“今天的课已经上完了,剩下的时间学生自习”。

多年来,全县前100名的学生,有条件的家庭都往凯里或贵阳送;能留在台江念高中的,最多也就十几人。“低进低出。”副校长粟高胜说,他刚工作时就待在这所学校,“好的学生都流失了,留下来的基础薄弱,很难考出好成绩,更没有人愿意来。恶性循环!”

在2008年和2011年,台江民中考上一本的学生都只有1人。

差距如鸿沟。

今年9月18日,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记者采访时,恰逢杭州学军中学校长陈萍带着几位特级教师来看望老校长。

外来的老师给学生们上了几堂课,记者选了一堂高一英语课旁听。老师全英文授课,台下坐着民中中考成绩最好的50多名学生。

被叫起来回答问题的7、8位同学,包括英语科代表在内,极少有人开得了口,更别说回答正确。下课后,学生们面露难色,有人说“一头雾水”。

然而,这已是在学校成绩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3年之后。


台江民族中学。 张凌云 摄


翻身

3年如同一场翻身仗。

飞速上升的高考成绩张贴在民中办公楼前红色的宣传栏里——2017年高考,一本上线人数43人;今年,这个数字变成107,相对黔东南州44人的指标,完成率达到243.2%。成绩最好的学生考取了南京大学。

今年,全县前100名的初中毕业生,留在台江读高中的,多达95位。

陈立群心里明白,直到他雷厉风行停课两名教师之前,许多老师还在观望。

乱糟糟的晚自习秩序,陈立群只用了两晚,硬是纠了过来。县教育局的领导来视察,感到诧异,“这么多年头疼的问题,你是怎么刚来就解决了?”

他尽可能地推了县里的一切行政会议,专心扑在学校制度和教学质量上。

他创建“安静学习环境月”,规定晚自习时一律不准讨论,有问题下课后或者去答疑室问。校领导组成的值班小组挨个在班级间检查、评分,每天的分数都被更新在宣传栏上。

他下决心实行全寄宿制度,翻修改造了宿舍楼,宿舍从十几人一间变成6人间,每栋宿舍楼都有一名老师陪寝,从此学校再也没出现过学生翻墙逃课。

学校的食堂从1个变成3个,为了方便高三学生吃饭,还将学校综合楼的地下室改造为食堂。没多久,校门口一整条马路的小吃摊消失了。

有时,他苛刻到几乎不近人情。他要求每天下午2点所有老师准时上班。最初反对声不断,“家里有小孩要接送,回家还要烧饭买菜,中午哪里来得及?”可陈立群力排众议,“这里大多数孩子出了校门就没人管,他们缺失的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学校要担负起来!”

“课堂比天大。”陈立群在老师面前反反复复说。

他有全校所有班级的课程表,时不时会拎着个小板凳,随便走进一间教室坐下旁听。许多老师私下议论,“怎么这个校长,好像什么课都能听懂?”

教数学的莫昌剑直言,2017年调来民中时“压力大”,每天得花上至少3、4小时备课。每次备课时,他都抱着“陈校长明天会来上我的课”的念头,心里那根弦从不敢松掉。陈立群得知后和他开玩笑:“只要你有这个惦念,那我确实不需要去旁听你的课。”

老师们被要求每学期至少得听25节课,每个月必须要和高三学生们一起参加月考。只要参加月考的老师就有50元,考得学科第一的老师额外奖励200元。但若同年级同水平班级之间,一门学科两班的平均分相差超过9分,就被认定为教学事故,不但要开诊断会,还要扣绩效。

陈立群希望,即使将来有一天他离开民中,这个队伍依然会有可持续的造血能力。

原本如一潭死水的台江民中,不再平静而浑浊。


唤醒

陈立群的另一面,是被学生们争相呼喊的“校长爸爸”“校长爷爷”。

62岁的陈立群头发梳得齐整,身材笔挺,戴着眼镜,说话慢条斯理,爱背黑色的双肩包。

在副校长粟高胜的眼里,陈校长是个“永不知疲倦的老头”。早上7点不到,陈立群就出现在学校,到晚上9、10点才离开。

粟高胜以前晚自习时有空才来学校,没空就不来。陈立群便用言语敲打,“学生看到我们办公楼的灯是开的,心就安了”。

现在,每次和陈立群一起家访完,粟高胜都特地把照片发在学校的工作群里,“让老师们看看,校长从没停止过家访”。

校长办公室的门缝里,经常有学生塞进来的信。他随手整理办公桌上的信,就有上百封。有学生给他写匿名信,反映学校作弊风气严重,食堂饭菜难吃;也有学生说“曾经抱怨规章制度严格,后来才懂得您的良苦用心”;还有学生调皮地在信里给陈校长颁奖,“最敬业、最受学生欢迎奖”……

陈立群坚信,教育是一场唤醒与被唤醒的旅程。

他曾在杭州长河高级中学创立浙江省第一个宏志班。招收的第一个学生,是他上门去送录取通知书的。假期里,陈立群送学生回家,却发现孩子的父母亲都跑了,房子也塌了。学生泣不成声时,陈立群告诉他,“宏志班永远是你的家!”有几个孤儿学生,他接来家中吃年夜饭,给他们包压岁钱。

他在浙江带出的951名宏志生,全部考上大学。

无论是当年的宏志班,还是现在这些大山里的孩子,总让他想起年少时的自己——

每周上学,他拎着咸菜扛着米,要走足足30里路;他曾经因为家境困窘不得不辍学,在家放了1年牛;1977年恢复高考,他一边给学生上课一边复习,考上大学。

“这里有很多和我当初状况差不多的学生。我能做到的,是至少在我手上,这些孩子不要被落下。”陈立群说,很多时候需要有人“拉这些孩子一把”。


倾听

从北京领奖回来的第二天,陈立群又抽空去家访。

3年间,他几乎每隔2周就家访一次,去过100多个贫困学生家庭,比许多土生土长的当地老师要多得多。

多数学生家在大山深处,车开过蜿蜒曲折的山路,近一点的也要半小时左右到达。最远一次家访,陈立群开了1个半小时车,再乘45分钟柴油船,最后徒步半小时山路才到。

这次的家访是去高三学生邰昌梅家。每周上学,邰昌梅都要和同村同学走上1小时山路,乘上去往县城的车。

父亲在邰昌梅小学时去世,母亲外出打工,每个月给家里寄来2000元,几年才回来一趟。她有2个妹妹和1个弟弟,每周末放学,需要在县城买菜回去烧给他们吃。

她觉得自己成绩差,怕考不上大学,流着泪低头小声说:“我实在没办法把所有精力放在学习上……”

家里的床是多年前母亲用木板和铁丝绕的,每到周末回家,她要跟弟弟妹妹挤在只有一床被子的床上。吊脚楼四面通风,冬天睡觉时只能多穿几件衣服取暖。

家访即将结束时,陈立群特意嘱咐粟高胜,到冬天时记得提醒他给邰昌梅家送被子。

全校3000多个学生,其中1300多人是建档立卡的贫困户。陈立群时常与学生聊天,每当发现这是个连基本生活费都没有保障的孩子,他就300、500元地给,还嘱咐,“生活中有困难了,一定要告诉我!”

3年里,他自掏腰包,额外投入了20多万元,培养教师和资助学生。

陈立群一度尝试学苗语,特地买了书,但无奈时间太少,只能作罢。多次家访下来,他已能听懂几句简单的苗语。

他还会去看看学生家里的田,“要把重心放低,俯下身子去倾听,而不是高高在上地看”。

今年元旦一场大雪,学校顾虑安全原因没有放假,学生们私下抱怨。陈立群主动走到操场上,拉着学生一起滑冰。学生在后来的信里写道:“我以后可能再也遇不到这样的老朋友校长了。”


陈立群去学生家里家访。 张凌云 摄


视野

“山的那边是什么?”陈立群把这个问题抛给学生。

“山的那边还是山。”学生们齐声。

陈立群曾在高三班级的愿望墙上,看到一名学生写下的高中3年目标——娶一个老婆回家。他把学生叫来询问,学生坦言,这是最真实的想法。

他开始反思,自己到底有没有站在学生的认知和视野上去考虑问题?

“经历即人。”陈立群说,他最不希望看到的是,“学生们觉得校长大老远跑过来,爱我,却不理解我。”

他曾经深深为学生的英语水平发愁——高三一些班级的英语考试平均分只有17分。但在一次家访中,和家长合影时,他发现和只会说苗语的对方谁也听不懂谁,就突然理解了孩子们在英语学习上的困难。“他们起步晚,基础弱,不可能有大城市孩子学英语的环境。他们只有慢慢来,急不了。”

他在学校推动艺术节,鼓励学生们穿着民族服饰表演节目。学校主路新修的路灯杆上,也绘着苗族特色图案。“我不希望家长们担心,来了一个汉族的校长,会让孩子们丢了自己民族的传统。”

在他的鼓励下,足球、篮球、书法篆刻、苗歌苗舞乃至滑板等社团活动日益丰富。2017年,民中的足球队第一次打入了贵州省高中足球联赛总决赛。

学业从来不是他唯一的追求。每天下午的第8节课,他要求高一、高二班级去操场跑步,高三学生则每天晨跑,这个规定一直严格执行至今。

在贵州省教育厅的支持下,他牵头成立名校长领航工作室;他走遍黔东南州各个县市及周边一些县市,做了100多场校长巡回报告演讲;他号召学校老师和驻村干部对接,在村寨里形成“耕读传家”的观念,让大山里的人们认识到教育的重要性。

一方教育观念和风气因此被改变。短短3年里,就连县里初中、小学的教学水平也逐步上升。进台江民中的门槛变高了,分数线由2016年的260分上升到487分。

县领导告诉他,以往村寨里,鞭炮响起时,几乎都是送人当兵,今年的鞭炮则有不少是为了考上大学而放。几年前,高三年级开家长会,来的家长还不如老师多;而最近的家长会上,有家长专程从广东赶回来。

如今,整个台江县几乎无人不晓陈立群。在学校超市工作的浙江籍员工,一次打车回学校,司机听说他是浙江来的,硬是不收钱,原来就是因为这一位浙江来的校长。


民中的学生正在做早操。 张凌云 摄


光亮

2018年刚开学,陈立群收到了两封信。

一封来自高三学生姜海霞。当时考上大学都难的她在信里写道,“如果我能考上大学,希望您来给我送喜报。”

一封来自姜海霞的奶奶张庭珍。她是村里难得既认字又会说普通话的长辈,将全部期望寄托在孙女身上。“希望校长能在学校多关心指导。”陈立群一次家访后,张庭珍把没敢当面说的话写在信里。

今年夏天,姜海霞的高考成绩超出一本线9分,考上了上海商学院的法学专业。陈立群兑现承诺,带上几名老师,带着鞭炮、菜和肉,到姜海霞家里送喜报。

姜海霞在填报志愿时,执意要报考上海的学校,坚定要学法学专业。张庭珍说,孙女是这么多年,整个村子里考出去最远的人。

临走前,姜海霞告诉奶奶,之所以学法律,是因为她看到周围有太多需要法律援助而走投无路的人。她希望毕业后能够回到台江,用所学知识帮助家乡人。

这里的孩子,其实对外面的世界特别向往。浙江大学支教老师给学生们放浙大的宣传片,学生们很兴奋,但一听到分数线,集体沉默了。

“他们对走出去这件事,不够自信。”陈立群说。

曾有考到浙江的学生给他写信,“是您的到来,才让我有了走出贵州的想法”。

高二学生杨桃告诉记者,她的目标是北大。她是这么多年第一位留在民中读书的中考状元。

上高中前,她和学校前50名的同学一起被组织去北京游学。那是她第一次到北京,此前,她最远只去过父亲打工的广东。她记得北大西门外的游客很多,他们只在门口照了相,没能进去。“我现在的分数好像离北大还有一段距离。”

陈立群也有无奈。他知道,仅凭自己的力量,没法改变所有山里孩子的命运。他也清楚,他不可能一直留在民中做校长。

孙女今年5月刚出生,当上爷爷的陈立群至今还未亲眼见过孙女。

陈立群离家前,对90多岁的老母亲说过一句话,“不为功利,不求功德,只为心愿”。

他常常觉得,坚持做教育的人,往往是“孤独的理想主义者”。

他的微信头像,是一张寨子里小学的照片,那是一次家访路上拍下的。低矮的2层教学楼是用木板搭的,四面漏风;想要走进教室,得小心翼翼踏着木板。他说:“每次觉得动摇了,就看看这张照片,告诉自己不能停下来。”

采访结束,离开台江民中,晚自习时的教学楼灯火通明。从远处看,那是山里最亮的地方。

栏目主编:林环 文字编辑:林环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雍凯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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