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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邢立达一起追恐龙的6岁上海小囡:“为什么学恐龙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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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刘雪妍 2019-08-16 18:29
摘要:在实用主义价值观冲击教育理念的当下,这些孩子是依旧保持对未知世界好奇心的探索者。

夜深了,女儿莜莜早已睡熟,可还喃喃着梦话,奶音有点着急,“骨头化石都是我的!”乌灯黑火,母亲觉得有点瘆人。不过,其实平时睡觉,莜莜抱在怀里的也是一只霸王龙玩具,名叫“骨头”。 

王莜悦今年6岁,沉迷有关恐龙的一切:玩具是恐龙,画中主角也是恐龙,折恐龙,剪恐龙;两层小床的上铺集结着恐龙军团,毛绒、树脂、塑料等材质;床边书架上,几本正在看的恐龙书里贴满标签,作者都是邢立达。

7月29日,中国地质大学(北京)的青年古生物学家邢立达与其他国内外古生物学家联合宣布,在江西赣州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恐龙足迹,这是中国乃至亚洲首次发现暴龙足迹,对研究中国白垩纪最末期恐龙动物群的分布与演化有着重要意义。

重磅消息一宣布,莜莜就晒出了数月前她与这个化石的合影。赶在全国知晓之前,她已经触摸过这只史前霸王的足迹。  

作为国内恐龙足迹学研究领域的新锐,邢立达是莜莜的偶像;作为和邢立达一起追恐龙的上海小囡,莜莜与她的小伙伴们,在实用主义价值观冲击教育理念的当下,是依旧保持对未知世界好奇心的探索者。


每个参加恐龙营的孩子都在期待这张合影,图为莜莜与邢立达。



化石“猎人” 

戴好手套,握紧锤子,敲开石头,也许就会出现三叶虫(一种寒武纪出现的代表性远古动物)、角石(一种古无脊椎软体动物)或者贝壳,莜莜和小伙伴们蹲在地上起劲地挥锤,还不时起身,隔着护目镜仔细看看纹理,考究程度堪比科考。孩子们很快汗流浃背。

夏季是传统的野外考古季节,邢立达半开玩笑地说:“与其说是古生物学者,还不如说是职业的挖土工,个个都干着挖土方、劈石头的累活。”

这些来参加邢立达恐龙夏令营的孩子,对古生代划分、化石种类,尤其是恐龙知识,张口就来。车厢里,有些孩子还咬字不清,却已能争着回答奥陶纪和泥盆纪的年代问题。

8月11日,湘西的花垣和古丈两县,干燥的红土在太阳下有些晃眼,远处大大小小的山包上,植被野蛮生长。驶离集市,山路颠簸,车轮溅开碎石,一般游客很少寻路至此,但就是在这荒芜的山里,静静躺着远古生物的珍贵馈赠。

这里,钉着两颗作为全球地质度量衡的“金钉子”。“金钉子”是国际地质学某一地质时代分界点的唯一标准,它的确立是地层学研究的极高科学荣誉,中国目前已获得11枚,湘西就占了2枚。

带队老师龙晓红是当地资深的化石“猎人”,龙氏虫(三叶虫的其中一种)的发现者。在卡棚水库的化石点,他告诉孩子们青灰色的灰岩中藏着志留纪的无额鱼,那是最早的鱼类;在淡黄色的灰岩里,有彗星虫;而在边城的石牛溪村,在页岩里,到处可以挖到寒武纪的莱德利基虫……

“很多事情孩子能做得非常好,很多时候他们在野外会比大人更容易找到化石。”在邢立达看来,小孩子的可塑性非常强,认真起来比大人专注力更强。


莜莜跟着邢立达一起描恐龙足迹。去年亲历几次现场科考,莜莜自己总结了恐龙足迹的记录流程。

这些孩子大都是看着邢立达的书,听着他的课,进入恐龙世界的。有孩子说自己弹钢琴时、洗澡时都要听他的音频课;还有孩子用他的名字写了藏头诗《闻邢嘤嘤讲书有感》,因为他在微博上最爱说的词是“嘤嘤嘤”,久而久之就多了个“嘤嘤怪”的外号。

吃午饭时,孩子们在门口探头探脑,呼朋引伴地来看邢老师,胆大的会在门口喊一句或者挥挥手,胆小的一对上目光就赶紧跑开。邢立达打趣,等这些孩子“恐龙期”(儿童迷恋恐龙的时期)过了,就不再迷恋他,改为迷恋明星李现了。一位家长接话:“李现哪有嘤嘤嘤帅?”

孩子们围着邢立达看他怎么用5000目的砂纸(注:用5000目的砂纸打磨可以抛光)打磨琥珀,也蘸点水,认真磨着自己手里的。这是邢立达想要传达的——孩子需要通过专业人士的引导来动手参与,理解一门学科背后的信息,理解一个成果是怎么来到身边的。

他认为,现在面向孩子恐龙期的科普大都停留在基本介绍,没有涉及工作方法,“不是小朋友不需要,是内容生产者低估了孩子”。


莜莜发现了一个品相好的湘西虫化石。



“硬核”追星

为了带真正对恐龙感兴趣的孩子到现场参与一线科研,邢立达主导了“超级小玛丽计划”,上海女孩莜莜是第一位也是现在唯一一位学生。

“孩子从小的偶像就是科学家,太酷了。”莜莜妈妈总是感慨,女儿算是追星最成功的那个。

邢立达的标签有很多,比如“工作前便有百篇SCI的学神”,又如“网红科学家”,但最为学界认可也为公众熟知的,还是其“恐龙学科普第一人”之称。

在他眼中,科学地挖东西,是从化石的寻找、发现、修复、研究到撰写论文,这一完整的研究过程;更有意义的科普,应该是引导孩子的兴趣,培养科学思维,而这些只有真正的科研人员才能做。

莜莜总说自己是要做“研究”的。她去南京地质古生物研究所,既写下地质知识,顺手也画栖霞山和盐水鸭;各色笔记本里还有一场场讲座的精华,中科院古脊椎所副所长徐星等人的讲座,她都听完再仔细整理;野外科考记录更是专业,在野外记录簿上,左边格子纸绘图,右边横线纸记录,化石和足迹一应俱全。

莜莜妈妈在朋友圈里发了几只女儿画的恐龙,有人说这是印出来的涂色书,莜莜在一旁听到,着急地跳起来,两手乱挥,“这就是我画的!谁说是印的?”随后拖来重重的参考画册。

去年12月,赴凉山州昭觉县前,同行的人都强烈反对带孩子去。

在昭觉县近万米的铜矿区西岸岩壁下,层层叠叠的恐龙足迹像叶脉一样铺开,白垩纪中期兽脚类、蜥脚类、鸟脚类以及翼龙、手兽的足迹成千上万。然而,矿区不够安全,天气也太冷,最终是邢立达坚持赞成莜莜加入。

车行一路,绕过很多盘山路,有时一坐就是七八个小时,颠簸是平常事。莜莜晕车呕吐,母亲回忆当时,“是喷出来的,我吐得比她还厉害”。不过莜莜吐完就继续拍摄沿途风景,坐在地上啃面包也照样吃得很香。

到了目的地,莜莜趴在地上,像身边的科研工作者一样刷走尘土,呈现出清晰恐龙足迹,量好尺寸,拍照记录。一想到恐龙曾经从这里走过,她小手一挥,叫道:“太有趣了,我恨不得把它们全都画下来。”


去年12月,莜莜到了有大片恐龙足迹的大凉山矿区。

这对特殊师生的结缘,正是因为画画。

去年春天,上海自然博物馆征集儿童科普画作,莜莜想画自己最喜欢的马门溪龙。为了画得细致,她逛博物馆,查科普书,但儿童恐龙百科里描述的马门溪龙颈椎节数和博物馆里的不一致,她便让母亲帮忙请教专家。

莜莜妈妈在微博上问出版社和专家,没想到邢立达回复了。原来,书上的表述不够准确。

历时3天,莜莜完成画作。邢立达称赞:“这是今年看到最好的一张恐龙复原图。”这张画装裱后被挂在邢立达的办公室,莜莜则从偶像手里拿到鸭嘴龙蛋化石。

如今,每次有亲近的客人来家里,莜莜都要拿出“化石宝盒”,这是邢立达送她的礼物。宝盒里除了恐龙蛋壳、恐龙骨等数十种化石,还有一小块白垩纪的恐龙粪便化石,一提到它,莜莜就扭着屁股笑。

今年春天,在中国地质大学,邢立达给本科生上课时莜莜在后面旁听。那节课要画剑龙,邢立达对学生们说:“不要连幼儿园的都比不过。”


邢立达办公室里,莜莜画的马门溪龙被裱好挂了起来。



关于传承

然而,追寻恐龙足迹到底有什么用?

莜莜在幼儿园讲翼龙不是恐龙时,有小朋友说她骗人,也有老师让她好好读书,不要学这些没用的。那天莜莜哭着回家,“我是要研究的!为什么学恐龙没有用?”

听见母亲回忆这事时,尽管已经过了两年,原本笑眯眯的莜莜沉默了,憋住了眼泪。

莜莜妈妈告知,有老师找过她谈话,身边也有人问,“你真的要让她学这个?”言下之意,这种爱好难有收益。

功利来看,的确如此。可莜莜妈妈看到女儿学得如此投入和享受,她觉得即便孩子将来不走这条科研路,回头看到自己有这么长一段为了兴趣执着努力的日子,也会被感动。

莜莜面孔像个洋娃娃,却不爱公主裙,爱跑爱跳,发卡和衣服上的小恐龙也跟着跳。3岁时,莜莜在上海的城隍庙小商品市场里第一次见到恐龙玩具,一眼就看上了能发光、有声音、还会跑的电动腕龙。家人推荐旁边的娃娃,她看也不看,后来有了更多更好的恐龙玩具,她也还一直留着这个已经不能声控,腿也断了的电动腕龙。

于她而言,“研究”一词名副其实。接触化石之前,她就看专业书籍,画精细的恐龙,做系统的整理。作为自然博物馆和恐龙园的常客,她和自己的笔记一起长大,从只会画图到能标拼音,再到慢慢学会写汉字。

莜莜的汉字启蒙,就是古生物学中那些生僻字眼。看到现在的良性循环,莜莜妈妈很开心——孩子努力坚持了,才有了所谓的好运气,而有了更多机会之后,更加努力,又对其他方面有了助益。

“我一直跟学生说,要做你喜欢的事。”邢立达说。

化石点旁边的泥坑里,玩恐龙的小男孩对着邢立达的镜头笑。邢立达想起,自己当年也这样玩,就是没这么好的条件。

有孩子听着邢立达的课,研究冰脊龙的骨架,对比小时候只能玩鸡骨头想象恐龙的自己,他再次慨叹现在的小朋友真幸福。

邢立达是80后。上世纪80年代,他最喜欢看《恐龙的故事》。那是古生物学家甄朔南、董枝明编著的一本32开平装书,1974年出版,装帧极之朴素。

邢立达也没想到自己童年的小火苗一直燃到了现在。读高中时,他去北京自然博物馆,年逾古稀的作者之一甄朔南老师热情地为他从头到尾介绍,而后他又跟着董枝明老师一起去云南挖禄丰龙。“人生在每一阶段都给你留下了各种可能性,你也不知道你最后的样子。”

如今,是他带着学生们去往天南地北。看到在李四光塑像前测量恐龙足迹的孩子们,曾经荣获“李四光优秀学生奖”的他,切身体会到了传承的力量。


莜莜参观邢立达的办公室——“邢立达恐龙工作室”。



科学之美

记者问邢立达,是否想要培养莜莜成为下一个玛丽·安宁(英国早期的化石收集者与古生物学家)?

他眉头皱得老高,说:“我的初衷完全不是这样,她成了古生物学家,我也不会特别高兴。”在他看来,科学研究的方法和自觉才最重要,而不是为了成名成家。

莜莜妈妈也认可,孩子可以说出多少恐龙名称不重要,未来能不能坚持喜欢古生物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勇于质疑权威、对未知世界充满好奇的心态。

1998年,当中国的互联网刚刚起步时,高一学生邢立达就创办了中国恐龙网,专门科普恐龙的相关知识。2007年,他正式踏入恐龙足迹学研究领域。

研究恐龙的学者并不少,但多是研究其身后事的;而恐龙足迹研究,尚属冷门领域,研究的是恐龙的生前事。邢立达笑谈,他曾经很长时间不去参加学术会议,因为国内同行只有两三位,国际上同行也仅有二三十位,打个电话、发个电子邮件就能完成一次国际学术研讨会。

科研之余,邢立达陆续出版了数十本恐龙科普书籍,其中有他编著的,也有大量他翻译的国外优秀恐龙科普书。

而他的科研日常,就是追寻恐龙的足迹,努力拼凑出它们最完整的日常。

8月10日,一天之内,他从黄沙遍地的新疆无人区飞回北京,凌晨再赶到张家界,要与邢立达恐龙夏令营的孩子碰面。


在湘西采集三叶虫化石的孩子们。

太阳高悬,邢立达盯了半晌窗外,突然问,路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轮胎印?高速路上,或深或浅的卡车车辙交替出现。这个追逐恐龙痕迹的人,对印痕的敏感已成习惯。

迄今为止,他发表了百余篇论文,测量了几十万个足迹数据,且都是第一手信息。他的足迹在世界地图上画出了蜘蛛网,从北京出发,路线密集伸到每一个恐龙可能走过的地方。因为常年奔波,他在打扫化石时也趴着睡着过。

“所有时间都在工作,在野外也没机会和人说话,微博就是唯一的社交途径。”作为粉丝多达343万的“网红”,他与网友互动频繁,机灵和科普齐飞。  

邢立达希望得出由恐龙足迹来解释的中国恐龙演化版图。从脚印中,他能轻易分辨造迹者是草食还是肉食,前者基本是半月形,后者则是四爪形。脚印的深浅反映其体重,方向指出行踪,超过4个足迹就能推算出腰高、奔跑速度,并观察出它当时状态:奔跑、游泳、独处、格斗、群行、求偶、觅食、受伤……

在临沂的一个晒坝边,他看到了很多恐龙脚印,“春暖花开,繁殖季节到了,很多小蝌蚪在脚印里面游,我很喜欢这么美的一个画面”。

从欧洲大陆远眺英伦,最显眼的是那片连绵的多佛白崖,那是他眼中全世界最美的地方——脚下,是一只鸟脚类恐龙留下的足迹;对面,崖壁是由1亿年前的微体生物以每年0.015毫米的速度沉积形成的。“他们以这种奇怪的方式告诉我们,白垩纪真实存在过。”

“古生物野外考察时糟糕的事情很多,塌方、泥石流,被野猪围攻,遭遇毒蛇蜈蚣……但我还是只记得其中那些很神奇很浪漫的部分。”邢立达说。

在夏令营中,邢立达问一名从福建独自来的9岁女生为什么喜欢恐龙,女孩回答因为喜欢挖东西,他听了后很是真性情地说:“说到底,我们大人做科学家,其实也是为了合理随心地挖东西而已。”

莜莜期待能像邢立达那样,发现许多“第一”的化石。她想着,等到自己发现了新的恐龙化石,“我想叫它‘小莜龙宝宝’”。

栏目主编:林环 文字编辑:林环 图片编辑:邵竞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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