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个月，上海滩上那几家排队的老字号重新火了起来。从一只青团开始，大家陆续想起那些买熟食要排队、买月饼要排队、买蝴蝶酥要排队、吃一碗阳春面也要排队的餐饮老字号。梳理一番不难发现，这些牛气冲天的老字号，大多集中于黄浦、（老）卢湾、（老）静安的地界上，亦即通常意义上所谓的“老上海”居住区域，所以排队这件事情到了上海人这里，总能和追求精致、有品位的生活联系在一起。

其实，不管在什么年代，排队买一样算不上主食、并非无可替代，仅仅作为菜肴或是点心满足口腹之欲的吃食，多少是有些奢侈的。对于从小生活在浦东郊区的我来说，从有记忆起到十几岁的少年时代，每次舟车劳顿赶到“上海”已经花掉大半天功夫，根本没有闲情逸致去排队买这个或是那个。所以我对于这些排队的老字号，竟是有些淡漠的。

只有一个例外：静安面包房。

位于华山路上的静安面包房创办于1985年9月，由上海静安宾馆、香港三隆行两方共同出资创建，一开始的定位是承接市政府各类招待宴会的西点面包供应任务，为其面包的品质奠定了基础。创建之初，静安面包房从法国请来面包师傅坐镇，其生产的白脱小球面包、白脱别司忌、法式长短棍、栗子蛋糕、羊角面包、拿破仑蛋糕等招牌西点风靡1980年代至1990年代的上海。

在最初的两三年里，静安面包房只卖三种法式面包：法棍、羊角和方包，其中尤以法棍最为著名。

我的静安面包房记忆也开始于那时候，只不过，让我记住它的并不是刚出炉面包香喷喷的味觉记忆，而是因为离它几步之遥的华山医院。

上幼儿园大班的时候，我的双脚因为感染脚气而发炎，郊区的医疗资源有限，必须定期（每周还是每两周？记不清了）去华山医院换药、复诊。当时的华山医院位于现在新大楼的东侧，距离华山路上的静安面包房仅几个门面，每次走进那个蓝色玻璃顶棚，我就知道又要经历一番拆纱布、换药、重新裹纱布的漫长过程了。特别是冬季，涂了药剂的纱布触在脚心冰凉冰凉，等到下一次换药的时候，又往往因为和伤口粘连，使得拆纱布成了异常痛苦之事。

也许是为了给小小的我一个安慰或者说奖励，每次从华山医院出来，父亲总会带我去静安面包房买一根法棍。当时的静安面包房开业不过两三年，正是最最红火的时候，不仅附近的居民来排队，不少像我一样刚从华山医院看完病出来的病人，也很容易被长长的队伍和面包的香气吸引，忍不住要来尝鲜。

由于刚换好药不能下地走路，每次我都是趴在父亲肩上，被背进面包房的。进得店堂之后，父亲把我往玻璃柜台上一放，自己继续随着等待的队伍渐渐往前挪。坐在柜台上，我看见营业员手脚麻利地把一根根法棍塞进一个个袋子递给顾客，一边收钱找零。那边厢，后面一位顾客已经忙不迭凑上前去。再看看买到法棍的顾客，有的像根棍子似的提在手里，有的用胳膊夹住，有的像孙悟空的金箍棒似得扛在肩上。不管什么姿势，都是一副很自豪的派头。有时候新来的一整车面包很快就卖完，后面的顾客只能继续排队等，有的看见我如洋囡囡般坐在柜台上，也会打趣几句。

我和父亲拿法棍的姿势是独一无二的：我从柜台上重新趴回父亲的肩头，一只手勾住他脖子，一只手牢牢提着法棍。父亲的双手抓住我的脚踝防止滑落，他的脖子间还挂着两瓶用细绳接起来的药水——就跟以前吊盐水的那种玻璃瓶一样。一边赶路，左右两侧的药水瓶就会晃来晃去，有时候碰到法棍的包装袋，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等我长大懂事之后才意识到，每次以这样的姿势排队买法棍，再坐摆渡船、公交车赶回家，对一个成年人来说，要耗费多大的体力。

很多年后，华山医院在华山路、乌鲁木齐中路路口建起了崭新气派的大楼，成年后的我还是经常会去那里，除了偶尔去看恼人的青春痘，就是以记者身份去采访医生队伍中的科研骨干。走在华山路上，原来医院门口的那个蓝色玻璃顶棚还在，静安面包房也在。若是下午五点以后，排队的人群比起当年丝毫不逊色，因为精明的上海主妇知道，这里五点以后面包会打折，有时候还有“面包边角料”出售，虽然卖相不佳，但买回去给家里人吃早饭还是蛮实惠的。

尽管我已经去过千里以外的法国巴黎吃过真正的“法棍”，只要有时间，我还是会推开静安面包房的玻璃门，买一根法棍，带回家让老爸尝尝，顺带“忆苦思甜”。而当年那个高高的柜台，如今不过到我胸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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