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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小莲镜头里的生命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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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融融 2019-06-23 10:44
摘要:她在书里写道:当一个人去世了,当一个人离开我们那么久了,还能如此追逐着活着的人们的感情,还能如此影响着我们的生活时,不管怎么说,这个人一定是值得我们去为他付出的。

十月的华盛顿州如一幅绚丽的画卷,湖泊和山脉,鲜花和落叶,时而亮丽妖艳,时而委婉缠绵,秋风在阳光和细雨中蹦蹦跳跳,翻转一页又一页的画面。彭小莲从上海风尘仆仆飞到美国西雅图,没有机会调整时差,就赶去华盛顿大学与观众见面,播放六个电影。日夜颠倒,晚上辗转反侧,白天瞌睡绵绵,每一天都很新鲜也相当疲劳。

这位属于中国第五代的导演长得清丽灵秀,皮肤细白,齐耳的短发,端正的五官,衣着休闲,脸上几乎看不出化妆的痕迹。她走在华盛顿大学的小道上,各色人种擦肩而过,没有人认出她是谁。她背着书包走进华大的Odegaard图书馆,站在讲台后面摆弄一堆设备。东亚图书馆馆长沈志佳介绍她,研究中国电影的华大教授说了很长很长感谢她的发言。观众仍旧没有多少感觉。大概她也知道,所以轮到她讲话时,就把手一挥,用英文说,先看电影吧!看完了,我回答大家的问题。

彭小莲与陈凯歌,田壮壮同班,与张艺谋同届。一九八二年毕业以后,拍了两部电影,一九九四年到纽约大学电影研究院读Master of Fine Arts (艺术硕士),至今共拍了 十一部影片,其中两部纪录片,九部故事片。她的电影到处获奖,却没有很大的商业市场。比如,1986 导演的《我和我的同学们》荣获1988 中国政府奖优秀影片奖,1987 金鸡奖最佳儿童片,1987 中国儿童电影节童牛奖最佳影片,1987 中国儿童电影节童牛奖最佳导演。比如,1988 导演的《女人的故事》荣获第12届法国Creteil国际妇女电影节评审团奖,1988 夏威夷电影节观众评选最佳影片奖。比如,2002编剧和导演的《 假装没感觉 (Shanghai Women )》获得2003年南特电影节最佳女主角 ,意大利都灵国际妇女电影节观众评选最佳影片 ,意大利都灵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意大利都灵国际妇女电影节最佳女配角。比如,2004年她编剧,剪接和导演的《 美丽上海》 ,获得 24届金鸡奖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女主角、最佳男配角;上海国际电影节最佳女主角;同年,获得 中国夏衍电影剧本文学奖 。 2005 参加法国嘎纳电影节展映。再比如,2008年 编剧和导演的《我坚强的小船》获得美国第四届好莱坞AOF国际电影节最佳外语片奖,等等。这些电影都说中国话,打了英文字母,但是,没有一个电影为海外华人所熟悉。

1988年日本纪录片大师小川绅介看了彭小莲导演的《女人的故事》以后说:“我看了一部漂亮的电影,也看到了一个漂亮的女导演。”之后,撰写了《关于彭小莲》的文章。我们没有看过《女人的故事》,据说是三个农村妇女在商业社会的冲击下,企图改变命运的电影。小川绅介从《女人的故事》里看到了彭小莲的镜头对着动荡和变迁中的弱者群体和即将消失的文化现象。这份同情和敏感都是小川绅介电影的出发点。小川绅介一生拍摄了十八部优秀的纪录片,创办了亚洲唯一的国际纪录片电影节,被誉为“日本战后纪录片领域的两座丰碑”之一,另一名导演土本典昭也在他的团队里。小川在《唯有在行将灭亡的时候才能看到文化的真髓》一文中说,当一件事物行将灭亡的时候,人们往往在这时才开始追究自己曾创造的这个事物是真是假。这种事情,注定是在这个事物行将灭亡的时候才出现。很遗憾,我认为,古屋敷这个部落就要灭亡了。等他灭亡的时候,一定会有人追问:村子里曾经可能有的那种时间,是骗人的还是真实存在的呢?对我来说,只能看到它真实的一面,只要请大家慢慢地经由电影看看那些上了年纪的老爷爷老奶奶的时候,就会明白那果然是过去人们生活的真实再现。因此,摄影机也就会格外深入到生活中去。

小川的影片是惊心动魄的。评价和理解彭小莲的电影,不能不拜读她怀念小川的著作《理想主义的困惑:寻找纪录片大师小川绅介》。彭小莲在书中这样描述小川的拍摄状态:黑压压的军警出现地平线上,他的镜头是那么缓慢地随着军警的出现在往下降落下去。最后,我们看见的是地平线上被所有的军人遮挡住了,像一个密集的蚂蚁群,他们拉着长长的队伍,冲镜头一点一点走来了。刹那间,小川的摄影机360度摇过来,我们一点准备都没有。我们开始面对的是:成田的妇女,她们戴着口罩,是为了防止警察投放烟雾弹;她们用铁丝将自己捆绑在树上,每一个人身上都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一棵树一个女人,一棵树一个孩子。

然后,孩子爬到了树梢上,大喊着:“绝不能让政府军队将树砍倒!”

可是军队依然一步一步向人群、向村子逼近。最后,军队开过来了,成群的士兵包围了树林,摄影机慢慢地往参天的大树摇去,在树梢的尖头上,有一个面目不清的孩子,他紧紧地抓住树杈子。突然,好几个军人冲上去,围着那棵大树在疯狂地摇拽起来,孩子在苍凉的天空中不停地被晃动着,全部的生命危在旦夕。这是记录片啊,这是一个实实在在被记录在胶片上的生命。我们和银幕上的母亲都开始嘶喊起来,你不会再记得这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你知道这是生命!因为他是记录片,他全部真实的力量,就这样赤裸裸地冲击着观众!

这时只看见一个母亲冲向那些身强体壮的军人,拉住他们的衣服撕肝裂胆地叫喊着:“救救孩子!”被捆绑在树上的妇女叫喊着:“脱下你们的制服,救救孩子,救救我们的森林!我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不要占领我们的土地……”

她们用生命在嘶喊,摄影机几乎是贴着人脸在拍摄,你已经忘记了,所有的人,包括摄影师都处在危险之中。所有的人都在将生命献给了这片土地和森林。

但是,现实是残酷的,一直到1973年,小川摄制组离开成田地区的时候,他们拍摄下大型的推土机开进成田的场面,尖利的打桩声,还有渐渐形成雏形的机场。

1974年2月,小川和他的摄制组撤离了成田。农民的反抗运动宣告失败。他们在那里生活、拍摄了整整六年,最后完成了7部大型记录片。《第二堡垒的人们》是其中的一部。

影片在1971年获得莱比锡国际电影节瑟夫·冯·史登堡奖。

彭小莲说,“得奖,在经历了这样残酷的现实以后,它已经变得微不足道。重要的是小川影片的视角,小川的电影语言,小川所表现的日本文化,这是他和摄制组的朋友用时间和生命积累出来的。整部片子长200分钟,没有一句解说词,没有一句画外音。我们只是跟随着镜头,跟随着影片里面的农民在一起命运,一起患难。”

彭小莲在观看小川另一部电影时说,“看着炭火在窑子里燃烧,你忘记了这是怎么拍摄的,只觉得那火美得像是一个精灵,在那里舞蹈着,变化着,又一点一点在那里燃烧着,那火势美得让你忘记了温度,你恨不得上去紧紧地拥抱它;你咬牙切齿地跟自己说,下次,你自己也要拍出这样的镜头。其实,很难很难。没有三年在那里的劳动,谁都很难把握这些火势。小川当时激动得拿着摄影机冲进炭窑子里去拍摄,他忘记了里面的温度,他把摄影机推得很近,以至于摄影机镜头的光学镜片,被高温的大火烧化了。他自己还没意识到,是那烧炭老人一把将小川从窑子里面拉了出来,不然生命都会发生危险。”

但是,小川又是一个非常有争议的人物。他的影片关注行将灭亡的主题,他的工作方式和生活形式也不例外。纪录片无利可图,资金短缺,他和一批年轻人缩衣节食,开荒种地,维持最低的生活水平,却去追求镜头里的生命体验。追随他的人都是出色的,为他的极致思维而吸引,又为极致的主题和影片而奉献,但是,都维持不久,包括小川自己,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享年五十五岁。

彭小莲拍过两部纪录片,一部是关于父辈的历史,拍了六年。另一部是在小川绅介过世之后,应其太太之邀而完成的小川遗作《满山红柿》。那年彭小莲慕名而去日本,根本不知道小川的团队已经欠债五百五十万日元。小川辞世十年,小川太太一直在寻找资金,要让小川没有完成的电影有个结果。彭小莲完全可以打退堂鼓回来。但是,她没有。因为这是小川的选择,在那里待了整整八年。就在日本最苦的山村,彭小莲拍摄和剪辑《满山红柿》。那些日子,生活比她在江西九年的插队落户还要艰苦,连胶卷都因为资金不足而被限制使用。但是,因为小川不觉得苦,她也咬着牙齿挺过来,而且拍出了小川的风格和水平。《满山红柿》2001年拍完,同年年底荣获日本十佳纪录片。2002年在柏林国际电影节放映了五场,场场爆满。《纽约时报》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她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生命的体验是主观的,就像对快乐的感受一样,只有你体验到了快乐,那才是快乐。关键是,你对自己的选择有多少热爱。

任何艺术都离不开金钱的支持,否则,只能自生自灭。没有钱,再有才华的导演也无法施展。很多时候,投资方根据市场的需求,要影片迎合上去。第五代导演中不乏优秀人才,鉴于各种原因,纷纷转向。如雷贯耳的商业电影广告把彭小莲挤向边缘。但是,她宁可沉默,宁可痛苦,也不违背自己的追求。与小川绅介的相识,给彭小莲多了一个参照。有和没有这个参照是大不一样的。没有资金拍电影时,她撰写剧本。她的电影大部分是自己编剧,导演和剪辑的,因为钱的关系。有时候,钱找到了,少得可怜,不知道应该是快乐,还是沮丧。她说,在被伤害得够呛的时候,附之而来的是一份成熟,你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看到了太多你不想看到的东西,你不得不去思考,不得不去面对。成熟的认识出现了,总是出现得很不是时候,让你也意识不到它真正的价值,只有楚痛的感觉;虽然你可能变得充实一点,现实一点,可是这些都让你承受不了。

就在低落的时候,感到内心苍白的时候,她想到了小川。她的房间里没有任何摆设,只有她完成的小川遗作《满山红柿》的一张海报。她曾经把这张海报带到小川的坟上,深深鞠了一躬,告诉他,自己没有辜负他的看重和厚爱。她在书里写道:当一个人去世了,当一个人离开我们那么久了,还能如此追逐着活着的人们的感情,还能如此影响着我们的生活时,不管怎么说,这个人一定是值得我们去为他付出的。

人们说,彭小莲的电影有两个特点,1,大多是女性故事,2,大多是上海题材。她说,我内心并没有商业电影和艺术电影之分,也不是一定要拍女性故事,只要打动人心的都是好电影。要说特点,她最大的特点是小制作,在自己熟悉的范围里,精打细算地用最少的投资,拍摄动人心弦的电影。彭小莲去年完成的故事片《我坚强的小船》就是这样一部电影。三个小演员全部不是科班出身,从社会上大海捞针选出来的。她请自己熟悉的老演员来友情客串,其中著名导演史蜀芹第一次上银幕,一分报酬都不收。这是继上海三部曲之后的又一部好影片,荣获美国第四届好莱坞AOF国际电影节最佳外语奖。

一周的电影,我一场不漏,仿佛经受了一场灵魂的洗礼。说不完的感受和问题,常常在散场之后,还排队等候在小莲面前。这几天,心里一直在想,跟上了队伍,又怎样呢?谁不追求日子越过越好,谁愿意停下来,四处观望,寻找生存的意义?也许到行将就木时,突然感悟,这辈子忙忙碌碌,为了什么呀,好像没有活过一样。自己的小船在哪里?这时候,恐怕已经太晚了。

(本文编辑朱蕊)

栏目主编:顾泳 文字编辑:顾泳
题图设计:徐佳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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