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我腹中之时，我从未想过探知你性别，要把它当成生命中的惊喜。胎儿时期，你便喜静，只在我的腹壁上鼓一个包，静静地，许久平歇下去。

在产房里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心叹——好丑。用了很久，你的细长头颅才圆润起来，皮肤褶皱逐渐舒展。你依然不爱动，每天沉浸在幽暗漫长的睡眠中。我总忍不住凝望，轻轻抚触你握紧的拳头。你鼻尖的胎脂粒颗颗分明，头发稀疏细软，依然丑，在我眼中却又无比珍贵可爱。

现在仍清晰记得给你哺乳的情形，那是除脐带外的另一种血肉相连。最起初，你躺在我臂弯里，可以轻易调换方向。几个月后，你逐渐沉重，亦不再紧闭眼睛，吃奶时不忘调皮逗乐。如今你再不记得这些，甚至羞于谈起吃过母乳。但是，我身体的一部分确实凝聚成了你——一个崭新的人。

与其他父母一般，你的一哭一笑都引发遐思。我们为你编织玫瑰色未来，相信，你一定优秀又可爱。

快四岁时候，你生病了，家里的生活节奏全部打乱。从那时起到现在，已近七年时间，每一天，我们都得与你身体里潜藏的疾患为伴。如今，你已经矮不了我多少，身形瘦长，因为你从不曾像别的孩子那般放肆吃喝，一饮一啄都精确到以克计算。我们深知你的种种辛苦不易，但是，不敢让你停下奔跑的脚步。

让你提前上学是我的决定，因为可将你带在身边照看。你刚入学时，妈妈的同事们看到你，总是满眼怜惜。你升至五年级，这中间，有多少老师在心疼你、帮助你。

我有一度分外消沉，只想着将你带好，再无他求。但是孩子，人生有更丰富的事情值得做。妈妈在悲伤之余，拾起文字作为安慰，虽然，我写得并不足够好，但我在努力表达。你身受许多辛苦，但“不幸”不能成为停滞的借口。我不希望别人总用悲悯的目光看我们，我与你，一样要将生活过得光彩四溢。

曾经，你是我的骄傲。你喜欢读书，爱做手工，做主持人有板有眼，参加相声、朗诵、画画、机器人各项比赛，都有收获。妈妈看你上台领奖，比你更加兴奋。其间有虚荣，更多是欣慰，我觉得你的未来，因为这些而有光。

升至中高年段，你做事的速度明显跟不上，且心智的成熟度落后于同学。更糟糕的是，你开始使用各种伎俩。小李老师离开你们去六年级后，你不再像从前那般自觉。新老师事务繁忙，你便寻找可乘之机，课上课下屡屡出问题。你曾与我说过一件事，因为习字册没写完，你偷偷将其他组员的本子一并扔进垃圾小屋。你辨得清是非，却一再犯错。念叨你，成了每日功课。

你不知道，我有多不喜欢那些焦虑地催促“快快快”的早晨；我绷起脸，在生你和爸爸的气，也是在对这个世界发火。对于教育现状我很不满，可是无法改变。有时候想，干脆就让你拥有个好心态、好身体算了，且将成绩放一边。可是，我和你爸还没有强大到敢让你不去吃别的孩子正在吃的苦。且你的身体已经不够强健，如果学业上再荒疏，我们害怕……

对班级，妈妈尽心尽责，家长们也会将疑虑拿来询问，我总用心解答。可是，到我自己这里，问题也仍然是问题。你不是机器玩偶，我们发出指令，你会有另一套应对方案。我喜欢你看闲书的专注、做手工的专心，可是，有那么多课业任务等着完成，你又总拖拖拉拉。心疼和发怒，是我每天都要历经的冰火两重天。

有段时间，我确乎抑郁了。因为鼻炎发作引发头疼，我帮你申请减免作业，结果你将“头疼”当掩护，多次拖拉家课。我和爸爸抓了一段时间，不曾想，又从书包里翻出多日未交的课堂作业。那一刻，我真觉得天塌地陷。我不知道你如何一步步变成这样，偷懒耍滑，逃避责任。

同事们在一处，时常会将孩子放在一起作比较。他们安慰我你很优秀，我总无奈地摇头。有同事说，不少老师对工作太过投入，反而疏忽自家孩子，我却只害怕自己干涉你太多。我期望你成为坚强的男子汉，又从不敢真正放手。我知道自己足够爱你，可是不确定方式正确。我上过师范，那里有老师教我怎么上课，却没有人教过我怎么做家长，尤其是你这样特殊的孩子。这些年，我和你爸试探着前行，走得磕磕碰碰。

你还小的时候，我说：因为上帝太喜欢你，所以咬你一口，让你生病。你是个有缺口的苹果，也是个不完美的小孩。我们又何尝完美？没有丰厚的财富积累，不博学，拎不清对你的教育，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平庸的父母中的一对。

可能，正因为我们都不完美，才要彼此相依吧。我喜怒无常，爱与你开玩笑，仿佛把它当成生活里的一种慰藉，却又总因为你胡闹过头而生气，你每每会来逗我哄我。即使责罚过你，过不久，你总趋近来讨好。今年的妇女节，你捧着积攒多时的储蓄罐，第一次独自乘坐公交车，去银楼给我买了一副耳钉。我有太多太多烦恼因你而生，也有太多太多快乐由你赐予。

别人劝我再要个孩子，我总一口拒绝。没有能力与精力再去等待另一个小孩长大了，也害怕因为他而疏忽对你的照顾。有时候看你孤孤零零找不到小伙伴玩，又非常心疼。把你带到这个世界，让你吃了太多辛苦——真是对不起。

用你爸的话说，我跟他一个推、一个拉，终于让你的情况稍稍好转。得感谢你爸，网络里都在说“丧偶式育儿”，他却将照顾你当成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我与你爸时常有龃龉，你最爱故意制造机会让我俩亲密。或许，在你看到我与你爸拉手或相拥的时候，才觉得人生更加安全。

你的身体和表现、我与你爸的婚姻、我的性格……没有一样完美。但我知道，不完美的东西也会顽强维持。有时候我想，因为你的问题，倒促成我和你爸的攻守同盟，没有时间争执，一起想办法应付你。

对于提早让你上学的事情，我得再次道歉，我们正在思考，是不是得停下脚步，让你缓一缓。大人的决定可能又会让你不快，但是请相信，这确实是在为你考虑。

绘本《失落的一角》里，大圆在不完美的时候才能留心身边美好。或许，“不完美”也是上天给的礼物，让我们更真切地感受生命的疼痛与甜蜜。

我的不完美，请你原谅；你的不完美，我全部接纳。我们相拥着，还是一个不完美的圆；我们相拥着，认真看这个世界。

小孩，节日快乐。

本文图片来源：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