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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席会客厅】问答徐立之(上):当港大校长,如何募款百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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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高渊 2016-04-19 05:31
摘要:大学筹款必须要把自己的目的讲清楚。去筹款的时候,不是让对方给你面子,而是要让捐款人认同这所大学的理念。

66岁的徐立之先生头衔很多,最广为外界熟知的,是他当过12年香港大学校长,直到两年前卸任。他也因此成为这所香港第一学府105年历史上,任期第二长的校长。

 

最近徐先生到杭州开会,约在下榻宾馆见面。那天宾客盈门,就在大堂的咖啡吧找个相对僻静的角落,但一晚上还是不断传来人声琴声果汁搅拌声。徐先生毫不在意,始终面带笑容侃侃而谈。说起他生于上海,他笑笑说:“在上海生活了好几天呢。”原来当年他家住杭州,因为母亲第一胎小产,所以到他要出生时,家里就很紧张,把母亲送到上海的法国医院。“我就在那里出生的,住了多久呢,我父母都不记得了,反正出生后没几天就回到杭州去了。”

 

我说,您家乡是杭州,生于上海,成长于香港,求学于美国,定居在加拿大,您觉得自己是哪里人?徐先生依然笑笑说:“以前填资料的时候是填籍贯,写的是浙江杭州。但后来护照上面写出生地,就变成上海,所以应该是上海人。”

 

徐立之的本行是分子遗传学,曾任加拿大多伦多儿童医院首席遗传学家、多伦多大学教授,又是多国科学院院士。在香港大学治校12年,港大的国际声誉不断上升,他本人更被香港市民评为“最佳大学校长”。

 

卸任港大校长后,他应老家浙江大学之邀,担任浙大求是高等研究院院长。2015年底,香港成立香港科学院(注册名为港科院),徐立之被各位创院院士推选,担任创院院长。

 

不过,这位风光的大学者,早年经历却颇为坎坷。在香港媒体笔下,徐立之出身贫寒。但徐先生说,他祖家在杭州的时候其实生意做得很大,知名饭店“知味观”也有他祖父的股份。后来全家迁港后变得境遇不佳,一直靠父亲的朋友们帮忙,日子才过得下去。

 

说起自己的求学经历,他说当年学习一直很一般,除了做实验的时候经常“被女生抢”,其他方面都很普通,靠的是各种机缘。担任香港大学校长后,他放弃了自己在多伦多主持多年的实验室,并且谢绝在港大设立实验室的建议,因为他觉得“校长的权力其实不小,别让人家说我为自己谋利。”

 

更有意思的是,他当校长那些年,为港大筹款超过100亿港币,可谓前无古人,后难有来者。不过在他看来,大学校长要站在学生和教授的背后,就像一幅风景画,校长不是站在前面最抢眼的,而应该当好背景,做好服务。

 

幼年贫寒、少时普通,徐立之的求学之路是怎么走过来的?执掌香港大学12年,他认为大学校长应该扮演怎样的角色?筹建港科院,是否意味着香港转型正在提速?

(本文作者高渊与徐立之合影,右为徐立之)

 

徐立之简历:1950年12月21日生于上海,1953年全家由杭州迁往香港定居。著名分子遗传学家,在人类遗传学及疾病基因方面研究成就卓越。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伦敦皇家学会院士、美国国家科学院外籍院士、中国科学院外籍院士,加拿大医学殿堂榜桂冠学人。现任香港科学院院长、浙江大学求是高等研究院院长。

 


冯国经力邀出任港大校长,说机会会来,机会会去,你要把握住这个机会


 

高渊:香港大学是什么时候邀请你去担任校长?

 

徐立之:2002年3、4月份吧。其实他们以前来找过我,2001年美国“911”事件发生后,香港大学就来找我。过了好几个月之后,突然又打电话给我,然后又登门,我想想还是去吧。

 

高渊:当时你在多伦多大学和儿童医院担任什么职务?

 

徐立之:那时候,除了在多伦多大学当教授,我在多伦多儿童医院的位置也挺高的。这个医院里有三个首长,儿科首长、外科首长和遗传首长,遗传首长就是我,地位是超然的。

 

我要管四个部门,包括研究所里做遗传研究的研究员,看遗传病的临床医生,还有一个给病人做辅导的家庭服务部门。因为医生只能跟病人说那么多,他的时间比较宝贵,需要有专职辅导员跟病人家人沟通,要多谈话,这是第三个。第四个是基因检查实验室,四个部门都归我领导,所以我沟通能力还不错嘛。

 

高渊:香港大学当时邀请你去,主要看中什么?

 

徐立之:我想,一方面是学术地位,另一方面就是沟通能力吧。我当时还担任国际人类基因组组织的主席,我们每年都要开一次会,2002年的年会放在了上海开,当时谈家桢先生也来了,在中国开会也是他的愿望。

 

那时候,我们以为中国大陆基因组研究水平一般,但交流之后发现水平不错。我原来的开幕词是说,希望把外国基因组的技术和思想带到中国来,后来我把开幕词倒过来说了,我说这个会议是让全世界看看我们中国的基因组的研究,大家交流交流。所以,这个会开得各方都很满意。

 

高渊:去香港大学担任校长一事,也是在上海的这个会上定下来的吧?

 

徐立之:当时,冯国经先生是香港大学校委会主席,他听说我在上海开议,特意从香港飞来找我。我记得那天下午,我坐在酒店的窗口看着浦东,他坐在我对面,两只手比划着说:“机会会来,机会会去,机会的窗口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你要把握住这个机会。”

 

他的话跟我以前的“老板”说得一模一样。港大第一次找我的时候,我就问过多伦多儿童医院研究所所长的意见,他也说机会难得,你想好,这真的是一次机会。

 

高渊:考虑了这么久,当时的顾虑是什么?

 

徐立之:我在多伦多工作了22年,当时我的实验室做得不错,让我完全放下手上的研究工作,我非常不舍。后来我下决心接下港大校长的职务后,最初还是希望两头兼顾。我跟多伦多的同事们说,校长我只做一个任期,就是5年。这5年里,我虽然人在香港,但我会遥控实验室的工作。后来发现,这几乎不可能。

 

我一开始是每天和多伦多实验室视频通话,协调工作。实验室开会从来就是七嘴八舌的,谁有灵感马上就要说出来。如果在一起开会,这个没问题,但视频里面就弄不清楚了,我总是说“等一等,谁在讲话?” 而且还有时差问题,把我累得半死。

 

慢慢地,从每天开会变成一星期一次,后来一个月一次,再后来就说,这样好了,我每年回来几次全部谈好,不需要开这个会了。结果两年下来,我决定还是全部交给他们算了。我这么遥控做决定,对实际情况不了解,会弄出很多矛盾,其实很害人。

 

高渊:把多伦多实验室的工作卸掉之后,有没有想在香港大学建一个自己的实验室?

 

徐立之:在香港呢,本来也叫我成立一个实验室,但我觉得最好不要。因为校长权力其实蛮大的,大家给你面子请你建实验室,如果你做得不好,别人也不敢出声,那不公平嘛,把资源放给自己。所以我就没建实验室,一毛钱不用。

 


当校长就是要当好背景,为港大筹款100亿,关键要用理念和价值观打动人


 

高渊:香港大学是香港历史最悠久的大学,当校长觉得压力大吗?

 

徐立之:我跟你说个故事。那是2013年的11月份,根据港大的惯例,我们举行一年一度的毕业典礼。我从2002年9月到2014年3月,担任了将近12年港大校长,这是我最后一次参加毕业典礼。一般程序是各学院院长喊学生名字,校监敲一下头。港大的校监是香港特别行政区行政长官,不过一般是副校监出席。但那次很巧,副校监也没空,就由我来敲头,然后就是致辞。

 

我跟大家说,做校长跟做公司老板不一样,公司老板做了决策以后,就把决策下达下去执行了,命令是从上而下的。但大学可不是这样的,每一个学院每一个系里都有负责人,他们都是某一领域的权威,校长不可以吩咐他们做什么事情,而是要听他们说,站在他后面,给他们多一点支持,然后还要多关怀学生。各个院系负责人与杰出的老师和学生是校长的前线,别人看到的不是我,是看到他们。

 

所以,大学整个组织就像一幅美丽的风景画,画上有前景也有后景,前景可能是小花,小花通常在前面,美丽的东西在前面。后面是山啊,天啊,是背景。如果前景和后景配合得好,就是一幅美丽的风景画。我觉得当大学校长,就应该站在后面,职责是保证做好背景。

 

最后我跟学生们说,要风景美丽的话,就要找多一点资源给你们,保证你们学习的硬件和软件都好。

 

高渊:这就是你12年港大校长生涯的感悟吧。当背景的另外一层意思,是不是还要为学校募款?

 

徐立之:是啊,一点没错。港大以前筹款一般就是找一些好朋友帮个忙,对方会说,“好啊,给你500万好不好?”就很感恩了,但其实你可能不是要500万元,而是要5000万元,甚至是5个亿,这个靠帮忙肯定不行。

 

所以,大学筹款必须要把自己的目的讲清楚。去筹款的时候,不是让对方给你面子,而是要让捐款人认同这所大学的理念,要把捐款人的背景都了解到,包括他喜欢不喜欢什么东西,这当然不是去奉承,而是要知道他的人生目标、价值观等等。我去了港大以后,给每一位捐款人都弄个资料库,非常详细。要知道什么事情找谁捐款合适,这个很关键。

 

高渊:据说在2011年港大100周年校庆时,一共筹到了100个亿,这个恐怕后人很难超越了吧?你的筹款对象主要是香港的一些富商?

 

徐立之:大部分是香港人,其中不少是港大校友。那次为了迎接港大建校100周年,我策划了一个项目,做100个港大明德教授基金。就是说筹来的款不用,放在那边投资,用投资回报去资助一些教授的研究项目。

 

这个其实不容易做,因为要找100个捐款人,数量比较大。我又想了个办法,我拿学校其他方面募捐来的钱,跟这个项目捐款人配对,比如对方捐1000万元,校方就再加1000万,变成2000万了。捐款人看到自己捐的钱翻了一番,又可以做他想资助的事情,比如有的捐款人家里老人心脏不大好,他希望他的捐款用于港大的心脏方面研究,这样捐款就有积极性了。

 


大学排名有时候很好笑,港大一度排在斯坦福大学前面,但不关心排名又不行


 
高渊:当校长要筹款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就是在你的任期里,学校的总体实力和社会美誉度有没有明显提升。现在各种大学排名榜单满天飞,当时排名对你有压力吗?

 

徐立之:2002年到任时,校委会希望我带领港大打入全球大学的前25名。2004年起,英国《泰晤士报》每年公布全球大学排名,当年港大排名39位。到2007年,港大排名达到18名,2009年成为亚洲第一。

 

但大学排名这事情有时候也很好笑,我们排第18名那次最不可思议,因为美国斯坦福大学排在了我们后面,我们同事都笑说怎么可能。后来发现那个排名指标中,国际化的教研团队作为一项重要参考。港大的教授大都来自世界各国,而斯坦福大学主要是美国教授,或者是已经加入美国籍的人。

 

高渊:排名也就只是一种参考,很难作为一种最终的评判标准。不过家长和学生们还是很看重吧?

 

徐立之:当校长的时候,对学校排名不关心是不行的,但不要为了排名刻意去做什么事情。现在越来越清楚了,很多机构做大学排名就是为了赚钱,然后出版社也加进来,出版大学排名期刊,一起来谋大学的钱。比如某个机构要开一个国际大学排名会议,叫一所大学来做东,其他大学付钱来参加,这些出钱的大学的排名就能够提升了。

 

所以说,大学排名最多只有参考价值,衡量大学质量一定不能单看排名,关键是要看学生素质及对社会贡献等。

 

高渊:在12年校长任期里,你认为港大最大的变化在哪里?

 

徐立之:我刚去的时候,港大是一个比较官僚的学府。为什么?它所有的东西都是参照政府体系的,连教授升职也是用政府的方法,就是有位置空出来才能递补。港大是分为讲师、高级讲师和教授三个层级,进来就是讲师,高级讲师是讲师人数的十分之一,而且是“打统账”的,就是说高级讲师的位置,音乐系的可以申请,医学院的可以申请,生物系也可以申请,但跨领域怎么去比较呢?很可笑的。

 

后来我在任时就把它改了,教职员要升职的话,关键要看他的能力,不能看有没有位子空出来。然后,很多财务管理制度也重新制定。不过,最大的改变就是应政府要求把学制从3年改为4年。

 

高渊:港大原来的3年制是参照英国体系吧?

 

徐立之:是的。我上大学的时候,香港只有两所大学,港大3年,中文大学4年。香港科技大学是香港第三所大学,它也是3年制。当年政府把中文大学也从4年改为3年,那时候是高琨当校长,他也没办法,外界的批评声很大。

 

港大改4年有利于进一步向研究型大学发展,也能更国际化,因为本科生可参加研究工作,也有多点时间到其他地方交流。不过我常常说,教育是随着时代的进步而变化的,是一个重要的关于人的试验,这个很难分两组做对照,要做就做了。所以说,是好是坏没人知道,只能说现在看来效果还不错。

 


港大一直坚持面试内地学生,但没有固定题目,内地有些书说怎么准备港大面试,看了笑死了


 
高渊:国际化是港大最大的优势吗?

 

徐立之:应该说在香港的这些大学里,港大的国际化是做得最好的,因为别的大学可能有其它的顾虑,港大没有这个顾虑。当年冯国经当校委会主席的时候,就一直提倡国际化,无论是教授还是学生,都提倡国际化。

 

包括挑选校长,港大是由遴选委员会去找合适的人选,这个委员会由教授代表、校委会代表和学生代表组成,全世界找人,没有地域限制。

 

高渊:现在港大也是内地学生非常向往的一所大学,你们对内地学生是怎么考试的?

 

徐立之:当然希望招到最好的学生,但最好的学生是不是成绩最好的呢?我说可能是,但高考不是唯一的标准,面试是重要的环节。

 

港大一直坚持要面试,老师们觉得面试很重要,但很辛苦。我当校长那时候每年平均有1.2万人报名,不可能每个人都面试,只能挑2000人面试,最后收300人。面试要在一个星期里完成,最初希望是同一批老师面试,保证公平,后来觉得不行,太累了。

 

面试的时候老师没有固定题目,随便问,现在内地有些书说怎么准备港大面试,我看了笑死了,都是乱说的。老师们问的问题也越来越刁钻,猜不到的。另外,全程都是英文面试,我们挑的老师都是英文很纯正的,有口音的话怕学生听不懂。

 

高渊:面试的过程一般是怎样的?

 

徐立之:面试不是一个学生对一个老师,而是五六个学生和几个老师。老师们坐在他们后面,有时候老师上来就说:“嗨,今天我们要讨论一个题目,谁有题目?”就是让学生自己出题讨论,但有时候有的学生会脱口而出一个题目,看上去像事先准备好的,老师就会说:“不讨论这个题目,我来出。”

 

面试的时候,有些学生坐在那边不说话,有些学生老是抢着讲话,很想表现。这时候,老师会讲:“一个题目不能讲那么久,换个题。”这就是要给比较沉默的学生表现的机会,最后通过观察,由几个老师来打分。当对某个学生的面试表现有疑问时,会跟他说先不要走,在外面等第二次面试。对学生来说,第二次面试有时是好事,有时是坏事,很难说。

 

高渊:有人说,一所好的大学是一个国家的灵魂。那么,大学对于城市来说,意味着什么?

 

徐立之: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城市的文化、市民的素养都跟大学有关,大学和社会应该融合在一起。我常说学生不应该只是在学校里上课,应该到外面去学习,跟社会密切接触,多看看社会需要什么东西。

 

大学应该引领社会思潮。当然,思想的产生和科研的发展、科学的发现是一样的,一定是整合社会的结果。大学的科研要了解社会的需要,不是说我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但社会也不应要求什么东西都立竿见影,特别是基础研究,很多研究不是马上有用,但将来可能会得到应用。

 

(题图来源:新华社 编辑邮箱:shangguanfangt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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