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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火场福尔摩斯”:24小时待命,废墟中找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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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殷梦昊 2019-02-21 06:07
摘要:他们是火灾被扑灭后最早进入现场的,也是在火灾事故认定书上书写答案的人。

只要看过点侦探小说,都不难猜出顾耀耀微信头像中那个头戴猎鹿帽、口叼烟斗的侧影——夏洛克·福尔摩斯,一位英国小说家笔下神通广大的侦探。在真实世界中,上海市消防总队徐汇支队火调技术科科长顾耀耀和他的同事们也被誉为“火场福尔摩斯”。 

      

身为火灾事故调查员(以下简称“火调员”),他们是火灾被扑灭后最早进入现场的,也是在火灾事故认定书上书写答案的人。他们的看家本领,就是在烟尘弥漫的火灾废墟中寻找证据、还原真相。 

      

这份听上去神秘又酷炫的工作,实际上是消防队里公认的“脏活”。以上海为例,所有火调员加起来只有63人,仅占防火人员的5%。从全国来看,火调员不过800人左右,不仅要面对每年几十万起火灾,还有繁重的日常监督检查工作。  

 

在火灾高发的春节前后,记者采访了上海多位火调员,发现他们口中的高频词汇,既有辛苦、枯燥,也有感动、成就感。而后者,正是这群幕后英雄坚守的理由。    

 


火场“绣花工”    

在本月发生的一起火灾现场,顾耀耀(左)正在和同事进行现场勘验。受访者供图

大年初九,人们还沉浸在过年欢乐氛围中,记者跟随火调员们前往一起火灾现场。      

 

地点位于一栋高层居民楼。亡者是一名老年男子,长期瘫痪,和妹妹同住。起火时间约在凌晨五时三刻。妹妹上厕所时发现哥哥卧室里的火势已大,慌忙逃出报警,最终老人未能逃出。   

   

“又是一条人命……”28岁的罗安语气沉重。他是徐汇区消防支队最年轻的火调员,这次被顾耀耀委以主办人的重任。  

    

经调查,该起火灾为老人使用电暖气时发生电路故障导致。因为现场痕迹典型,市消防总队决定使用虚拟现实技术将该现场实景还原,以永久保存。这天,上海市消防局防火监督部火灾调查处的高级工程师吴忠华和王鹏也来到现场。    

  

距离火灾已10多天,烟气尚未散尽。还没走到门口,一股刺鼻的焦苦味扑面而来。屋内狼藉,客厅墙壁被烟气熏得黢黑。通往老人卧室的过道里,堆满了十几麻袋这些天被清出的“垃圾”。     

 

“这些可都是宝贝。”顾耀耀强调。和灭火不一样,火灾调查不能使用工程类机械。所有埋在废墟里的大小物件全靠手一件件刷出来,不放过一根电线、一块玻璃、一颗熔珠。庞大的工作量让他们常常一蹲就是几小时。“是不是有点像考古队员?”他打趣道。

 

罗安扛来照明设备,昏暗的卧室总算亮了些:只见遍地灰烬,电视机只剩铁皮,取暖器成了麻花状,席梦思钢丝弹簧外露……

 

“太清楚了。”王鹏环顾四周感叹,可记者一头雾水:烧成这样,还能看到线索?

 

“你蹲下来看,火是从这出来的。”王鹏指向阳台西侧书桌下方的插座——以插座为中心的木制背板被烧出V形痕迹。这个形状的底部往往指向起火部位。墙面木板碳化的痕迹由西向东递减,床的弹性从北向南递增……所有痕迹就这样被串联起来。

 

白色灯光下,屋内空气中尽是肉眼可见的颗粒物。记者忍不住咳嗽,顾耀耀递来防护口罩。而其他人大概早已习惯火场的味道,蹲在黑色瓦砾堆上忙碌。

 

罗安打开装有几十种螺丝头的工具箱,小心翼翼地将问题电线里细如发丝的铜丝根根捻开,好像绣花一般。

 

“原因不是查清了吗?”记者问。

 

“现在所有证据只能证明火线插片出了问题,但到底是插片之间接触不好还是电器功率过大导致的线路熔断,还不知道。”罗安说。

 

这个细节并不影响事故原因认定,但罗安不满意:“做火调不是查明原因就结束了,这只是最低要求。”他从网上淘到一个5元钱的同款老式插线板,想做火灾实验,到手后发现型号买错了,一直嘟囔着:“还得重买一个烧烧看……”

 


与时间赛跑

罗安在现场查看取暖器线路问题。殷梦昊 摄

对经历过上千火场的顾耀耀来说,这天的现场实在算不上复杂。

 

他最难忘的是在2017年7月16日,常熟市虞山街道发生一起亡22人、伤3人的纵火案。那次他作为上海火调专家组成员,和著名火调专家谢福根、师父王鹏等人赶到现场。

 

当时正值夏季高温,当天最高气温达到42℃,现场温度更是超过50℃。当他们赶到时,画面之惨烈,连身经百战的消防战士们也忍不住呕吐,不禁让顾耀耀联想到汶川地震救援时的场景。

 

火调专家连续勘验15个小时没有休息。顾耀耀清楚记得自己喝了8瓶水,中途一次厕所没上,他的战友甚至喝了半箱水也是如此。

 

案件的最大难点在于犯罪嫌疑人服毒自杀身亡,案件零口供。火调员们从里往外挖掘,终于在清理掉塌落物和残骸后,发现汽油的流淌痕迹、实施放火的汽油桶、自制爆炸装置。

 

但证据链还不够完整,必须找到引火物——打火机防风罩。要在三层楼的残骸里寻找一个不足指甲盖大小的物件,无异于大海捞针。所有人被分成三组,第一组从顶楼层层往下刷,第二组用磁棒再吸一遍,第三组在室外进行第三遍筛查。

 

战士一群一群地换,残骸一桶一桶地搬,最后清出十几吨残留物,所有人累得迷迷糊糊。就在换班间歇,几名战士一不小心把部分残留物直接倒进垃圾桶。

 

“当时真想放弃,可又想万一就在里面怎么办?”顾耀耀说。后来大家只能把两个大垃圾桶稀里哗啦倒出来,而二十几人的生活废弃物全在其中,又经过高温发酵,战士们差点再次吐出来……

 

火场瞬息万变,火调员们永远在与时间赛跑。和消防员们一样,他们也是24小时待命,随时准备出发。“火灾现场不像一般的刑侦现场,基本上都是烧得面目全非,灭火还会造成二次破坏,所以我们总是想办法第一时间进入,有时在灭火过程中就冲进去。”顾耀耀说。

 

顾耀耀经历过几场木制楼板全被烧完的火灾,只能“像麻雀站在电线上一样”踩在房梁上清理,有次险些坠落。“所以干火调的人一定要瘦,胖点的同志站上去很可能塌下去。”一位消防干部半开玩笑地对记者说。

 

“蹲久了实在腿麻就跪下。”上海市消防局火灾调查处副处长周明川说。他曾参与2017年天津“12·1”重大火灾事故的调查工作。火灾发生于大厦39楼,电梯全部损坏。他和调查人员们爬楼,每天上下至少两三次。现场窗户全被震碎,他们顶着刺骨的穿堂风工作。

 

几乎没有女性会选择从事这项职业。目前,全上海火调人员中的女性仅有一名:总队火调处高工邵峥亚。她毕业于火调专业,但和许多女同志一样,毕业后被分到内勤部门。10年后,她申请回火调。

 

当时正值市火调处人手最少的时候——只有两人。邵峥亚半夜出发去现场是常事。她印象最深的是多年前一起火灾,她和同事三天两夜没睡,彻夜打手电筒拍照取证。“头顶是冷水在滴,外面是冷风在刮,现场还可能有尸块残存,真的很害怕。”她回忆。

 

不过,邵峥亚觉得女性干火调也有优势,特别是在给未成年人做笔录时。“男人问不出的,我和孩子聊着聊着就问出来了。”她笑着说。如今43岁的她半夜出警的任务少了,但24小时不关手机的习惯一直没变。  

 


真假证言

 

比火场更复杂的是人性。火调员需要面对形形色色的人,因此除了要懂物理、化学、电工,还要懂法学、逻辑学、犯罪心理学等。

 

“很多案子其实不是现场勘验出来的,而是做笔录查出来的。”闵行区消防支队防火监督处处长余小平的经验是,火调笔录一定要快,不给当事人留有编故事和串供的时间。

 

他经手的一起电热毯引发的居民火灾,当事人一口咬定没有使用电热毯,后来承认用了,再后来承认开到最高,这份笔录做了整整7页纸。

 

还有许多看似意外的火灾,实际上是人为纵火。徐汇区消防支队法制科科长樊陈凯在静安区火调科工作时破获过一起案件:某70后男子追求某90后女孩不得,因爱生恨,私配女孩公寓钥匙,趁其不在家时进入家中点燃床单,引发大火。

 

起初,樊陈凯怀疑是意外失火,却始终找不到任何短路的痕迹,案件一度陷入僵局。之后一位目击者称火灾前几分钟曾见这扇窗里有男人拉上窗帘,调出监控果然看到一男子行踪可疑。

 

心里有底之后,樊陈凯再次询问女孩。“她一直试探我们,后来误导我们:‘我听说现在一般都是电器火灾对吧?’”在聊天记录等多重证据之下,女孩不得不承认和纵火男子的关系。

 

“即使证人提供虚假信息,我们也要发现破绽。”顾耀耀说,“比如起火部位是非常敏感的问题。是插座、接口、接线板还是墙内线路起火,事后的责任认定都不一样,房东房客经常互相扯皮。而我们一定要秉持公正客观原则,一切以事实说话。”

 

他对一起儿童玩火引发的火灾记忆深刻:小男孩的父母离异,跟奶奶住在一起,父亲常年外出打工。抵达现场时,顾耀耀看到三间房子被烧得所剩无几,孩子在一旁故作镇定。询问之后,孩子“专业”地指着墙边说:“我看到那边有个线头烧起来的。”

 

“确认过眼神,我就知道他在撒谎。”顾耀耀深谙犯罪心理学。他很快发现痕迹和孩子的说法有出入,就和邻居们打听,得知孩子平常喜欢玩火。他偷偷把孩子拉到一边,耐心问:“小朋友,快跟我说是怎么点的火?叔叔小时候跟你一样,也喜欢玩火。”

 

孩子一听大哭,承认是自己玩火不小心点着了棉被。奶奶气得立刻要打孙子,被他劝住。后来他专门去了一趟孩子的学校,向老师私下说明情况,并给孩子送了辆玩具消防车。“我跟他说,你以后别放火了,应该去救火。欢迎以后来我们队里当消防员!”他笑着回忆。

 


既要火调(diào),也要火调(tiáo)

 

根据《火灾事故调查规定(公安部第121令号)》第三十一条,消防机构在做出火灾事故认定前,应当召集当事人到场,说明拟认定的起火原因,并听取当事人意见。这意味着查清案情只是开始。

 

每场大火背后都是盘根错节的利益纠纷。顾耀耀见识过太多混乱的沟通场面:有人对调查结果不满,当场拍桌子瞪眼;有人哭着下跪哀求;有人把火调员轰出房间;还有人甚至把火灾后果归结为消防部门救援太慢。

 

“其实并没有太多人能对调查结果提出反驳,大家真正纠结的还是善后赔偿问题。”顾耀耀认为,由于我国火灾保险尚不够发达,大部分人受灾后都可能面临倾家荡产的绝境。火调员必须多做一步,为受灾群众争取一切可能的救助,为其后续打官司提供证据。

 

“有时我们戏称自己是火灾调解员。”曾在徐汇支队工作多年的周明川笑言,“特别是基层火调员,很多时间都花在给当事人答疑以及处理‘家长里短’上。”

 

他见过有因火灾赔偿谈不拢而反目成仇的好友,也有为逃避责任而串通来隐瞒事实的竞争对手。有的案件明明结案时很顺利,双方和和气气,可几年后当事人又气冲冲上门,要求查看文件。  

 

如此种种,让宣布原因时成为火调员最紧张的时刻。

 

“按规定,每个家庭只允许出席两到三人,但很多家属不同意,经常几十号人挤在会议室。我有次专门做了个PPT讲解,让他们挨个提问,直到所有人都没有疑问了,每个人在认定书上签字。”闵行区消防支队火调科高级工程师吴弘认为,没有足够的耐心和沟通技巧,干不好火调。

 

去年,为了锻炼罗安,顾耀耀将一起亡人火灾案件的交底工作交给了他。第一次上台,罗安没等家属先哭,自己先哭了:“我非常理解家属的心情……”

 

说起当时表现,罗安很不好意思:“案情并不复杂,是老人熟睡时烟头失火引发火灾,调查得也很清楚,可我当时想得太多了。”而这份简单的真诚,倒在无形中打动了别人。

 

罗安经手过一起老房失火案,火从一户人家烧起,波及周边共16户人家。他赶到现场时,现场烧得所剩无几,又没有目击证人。

 

现场勘验和笔录做完,起火房间也找到了,却始终不能确定具体部位。一个周六上午,值完夜班的罗安又独自走回现场,把房间从头到尾“刷”了一遍。12点多时,一直在火灾现场“把守”的大爷问他“吃饭了吗”,罗安说“没事,不急”。

 

就在他一无所获、正要离开时,大爷突然说:“你应该去问问X阿姨,她知道些情况。”通过再次笔录,X阿姨果然提供了关键线索,将起火部位范围大大缩小。

 

最后,这场牵连人数众多、损失严重的大火结果认定后,无一人申请复核。罗安后来才知,原来这位大爷在社区很有威望,他对大家说:“消防那帮孩子挺苦的,周末还跑来挖半天,我亲眼看到,你们不要为难人家。”

 


为了千分之一的可能

火调员的工具包有了越来越多的高科技元素,但顾耀耀说,最实用的还是钉耙和刷子。 殷梦昊 摄

“我们不仅要给受灾的老百姓交代,更希望今后不再发生同样的事。”顾耀耀从事火调十几年,越来越感到火调事业的责任感。 

 

火灾调查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更好研判消防形势,为政府提供决策,实现防火减灾。据上海消防部门的统计数据,目前每年全市火灾中,居民火灾占七成以上,其中电气火灾高发,地点多在老式小区,受害者以老人、残疾人等社会弱势群体为主。对此,上海消防近年联合安监、工商、电力等部门对市场假冒伪劣的电器产品进行打击,并以政府出资的形式对多个区的老旧公房进行电气改造,安装简易喷淋、烟雾探测器等。   

 

有个遗憾,顾耀耀始终放不下——那是5年前一场大火,他的两位年轻消防员战友钱凌云和刘杰,在扑救过程中受轰燃和热气浪推力影响从13楼坠落,英勇牺牲。    

 

身为当时的案件主办人,顾耀耀曾怀疑火灾是由香烟头引发。但“烟头火灾”是火调员最头痛的一类案件,核心物证烟蒂一般早被烧光,除非有监控直接拍下抽烟者丢掉烟头的瞬间,否则很难间接证明。   

 

最终,由于没有直接证据,案件只能以“无法排除外来火种引发火灾的可能”结案。“这已经是我们当时所能做出的最极致的结论。”顾耀耀至今感慨。  

 

二度采访他时,他又主动提及该案:“我这几天在琢磨,以现在的技术还能怎么办。其实当时就算找不到烟蒂,也应该去找烟灰。”    

 

“可现场都是灰,怎么找?”记者觉得不可思议。

 

顾耀耀解释:“灰与灰之间的化学成分不一样,人的肉眼看不出,但实验室技术能分辨。理论上是有希望的。” 

 

“但找到的概率也太低了吧?”记者再次质疑。

 

“是,应该说极低,千分之一都不到吧……”他不甘地顿了顿,“但至少要去争取。”

栏目主编:林环 文字编辑:林环 题图来源:受访者供图 图片编辑:朱瓅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题图说明:火调员们在火灾现场勘验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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