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穿越赤道。

GPS系统显示，我们的国际游轮已在赤道附近游弋。穿越赤道前一夜，船上一遍遍发布语音广播信息：明日中午时分，盛大的穿越赤道Party，将在11、12楼的船甲板上举行。

发布要过赤道信息的白昼，我们已在激动人心的状态下穿越了巴拿马运河。硕大的船过运河，用了一个上午加半个下午：缓缓通过三个大闸口，每个闸口又有一个又一个先开后闭再打开的巨大水道。船入水道，水位随即慢慢抬高，将一艘艘巨轮高高托举起来，再轻轻放出去，从大西洋一步步放入太平洋。船上所有人出来观瞻，欢呼，惊诧。这些闸口水道，在1913年前，都是热带雨林天下，世界性的人造运河工程，使陆地变水路，海障成通衢，两大洋在此牵手相携。其时，55个国家4万多人参与建设，牺牲者前赴后继，最终完成人类壮举。

南美的海的色彩

由此，我们获得一张绿色证书：过巴拿马运河的证书——一个证明，一个仪式归属。并被告知，另外一个隆重仪式——穿越赤道，即将登场。

全世界各种人，聚于此。几千人的国际游轮上，每人的脸上洋溢喜色。夏日，赤道边的热带海洋气候，庆贺穿越的甲板应是炽热的，阳光将是灼耀的，天空定是燃烧的。一早起，舷窗外水平线上有红彤彤的火烧云。我们一群来自世界各地的华人：咪咪、小费来自美国，丹歌、旭日来自澳洲，苏苏、林女士来自香港，另有十多人来自上海。

南美的碧海、沙滩和蓝天

过赤道前的早餐，一如平日丰盛。我们围坐六楼“Seasons（四季）”西餐厅。一道道前菜、主食、甜点，前赴后继而来：法式面包，水果沙拉，原味酸奶，热麦粥，熏烤三文鱼，各种西式热汤浓汤。人类在穿越赤道时，可如此从容享受。我在餐厅遇见一个来自青岛的男服务生，很瘦，很高，白衣领结，笑容可掬，服务暖心。西餐厅招聘了好几位中国男女生，以应付这国际游轮上日益增量的中国游客。他们说中文、英文、西班牙文，让我们犹归家内。男生还说，他女友也在这条船上，在11楼大餐厅，河南妹子。他们白天服务游客，夜里可以伴着无边无际的海涛谈情说爱——很浪漫甜蜜。

可过去我们是怎么理解怎么想象赤道的？已人在澳洲的丹歌说起她儿时居上海的记忆，在铜仁路巨鹿路的公寓建筑里，不大不小的家里竟可养几只鸡，母鸡生下新鲜鸡蛋，存下来，一个也舍不得吃，要妈妈带着鸡蛋，送到医院，给生病的爸爸补充营养。去学校读书，老师说到赤道，说那是非洲和拉美人民的苦难地，炎热使人无法生存。那里的饿蚊子都是毒蚊子，那里的鸡，很硕大，却总是得瘟病，不能吃。外人一旦进入乌烟瘴气的“热带雨林”，必病无疑……其结论是：我们的生活太美丽，赤道人民的日子水深火热。

现在我们当然知道，赤道所经处，一样有起伏的山，有绿色的林，有壮阔的海，有甜蜜的大香蕉，有撑开巨伞的芭蕉叶。这里的人，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他们吃不尽鲜美的金枪鱼，还吃一种贝壳的蚌肉，这肉男人吃了便有十二分的孔武。这里人制作的草帽，便是赫赫有名的巴拿马草帽，原料源于安第斯山上一种长叶棕榈……

中午时分，我们要走上11、12楼的甲板，要去庆贺穿越赤道。我们准备了防晒帽，涂上了防晒霜。但谁也没有想到，中午的赤道边突然一片昏暗。那昏暗突兀而至，且无边无际。天上罩满黑云，海面由刚刚的湛蓝到浅蓝到浅灰，再到黑灰。有人呼：“赤道下雨了。”真的下雨，还是你一步也走不出去的大雨，并冷。有人不甘心，推开通往甲板上的舱门，大雨哗啦啦一大瓢灌进来，躲闪不及的人上下一片湿。

灼耀的阳光，燃烧的天空，炽热的甲板，瞬间消失。原来在甲板上准备的欢庆活动和仪式告吹。

穿越赤道的庆典无法在甲板上举行，那就迁移到室内大厅，在六楼开放式剧场。人在有限的空间里舞台上聚集、化妆、歌舞。

世界各地人的一张张脸上，都用水彩涂抹上一面黄、蓝、红的三色旗，从上到下三横条。那是厄瓜多尔的国旗。西班牙语的“Equator”（厄瓜多尔），意思就是赤道。那国旗的三色，黄色代表黄金和土地，蓝色代表天空与海洋，红色是保卫土地和自由的鲜血。所有走上舞台和走下舞台的人，一个个排着队，身上都披挂着一袭白布。白布是一种象征，象征远古的贫穷，表达着远古人的无衣，只能以白布遮蔽自身。白布下，他们劳动着，舞蹈着，以此挡风避雨，缺少安全感和尊严地活着。

但那音乐和鼓声，是那么雄壮、激越和嘹亮。一个老者扮演的原始部落首领，满脸红光，卷曲蓬松的白须占据了大半个脸，头戴金色王冠，手握剑戟向上的金色权杖。他的身边，有个黑色皮肤的女人，一头金黄的长发，依然是白布蔽身，但严严地裹住了凸显的大肚子——那是一个快要生产的孕妇。她在接受船上所有人祝福。祝福的人也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苏苏也去和她合影，搂住在赤道上即将生产的孕妇。待走下来，对我们又是坏笑又是惊骇：“她的大肚子，硬邦邦的，胸脯，石头一样的——是男人装的啦。”

在海上，穿越赤道的庆贺；古老的酋长和孕妇同乐

谁管你是男扮女装，大家都兴高采烈。主持人隆重宣布：我们的船正驶向赤道，驶入厄瓜多尔。厄瓜多尔在赤道的一边是北半球，另一边是南半球，神奇的地理和国家。驶入赤道这一刻，在舞台正中，那孕妇顺利地生产了。赤道上的新生命，诞生了。在赤道上，在破损的白布包里，生命的沿续一定是极度快乐的。赤道上降生了一个快乐的哭号者。我们想象过去赤道上的人，无忧无虑，适应了艰困的气候和环境，有他们自己防范瘟疫疾病的武器，孩子的降生，就是对自然的喜悦胜利。

于是，舞台上都是套着白布的舞者，年轻的，老年的，男的，女的。锣鼓喧天，音乐大作，远古色彩的原汁原味。台下几百人，也随之歌舞，扭动肢体，举杯痛饮。

披挂白布，排队登台表演

这样的穿越赤道，这样欢快的气氛，全世界的人在一起，其中可见一个个讲着普通话和上海音的中国人。这给我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我们在赤道上吗？我们正在穿越南北半球分界的赤道线吗？四十多年前，我有一个极好的朋友汪，恢复高考后那年，我们一起复习迎考三个月，酷夏，在一间简陋房，吃住一起，背诵地理及各科考题。关于赤道，我们间似有这样的问答——

“什么是赤道？”

“赤道是地球表面的点，随地球自转产生的轨迹周长最长的圆周线。”

“哪里是赤道经过的行星及地貌？”

“太平洋、南美洲、大西洋、非洲、印度洋。”

“赤道经过的山脉？”

“安第斯山脉。”

“赤道经过的大陆？”

“非洲大陆、南美洲大陆……”

船过巴拿马运河

非常清晰地记得汪反复提醒我：“赤道地区的阳光，是地球上最强劲的能量。”随后伸了一个背书后疲惫的懒腰，遐想：“真的想去感受一下，什么是最强劲能量的阳光。”

他的思想喜欢冒险，但他的行为一直小心翼翼。

那年，关于赤道及所有的世界地理知识，我们彼此背得滚瓜烂熟。

今天，我在这样一种场合，穿越了赤道。走过许许多多的过去，我终于亲遇赤道的阳光和风雨。在南美洲的海域，我们在北半球和南半球间驰骋。

可我曾经的朋友汪，已去而不返，在这个世界上。

我在心中对汪报告：今天过赤道，无阳光，大雨，快乐，平安。世事沧桑，今天，我是多么想念你。

（本文编辑朱蕊 内文图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