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年下雪，有画家朋友邹可记披裘而来，见我房中“图书四壁，充栋连床”，连叹说：脏乱差。未已，去我厨房里拿一空酒瓶来，盛半瓶雪水，再去阳台上的花钵里随手摘了一枝蜡梅。邹可记将梅花插在瓶中，放在书案上。说真的，梅花一上桌，书房果然增色不少。

这时，我才恍悟“半瓶雪水一枝梅”，即是所谓的清供。早年，讲究的人家逢年过节，都在家中摆一两个清供。经画友这一指点，从那以后，我倒是真的喜欢起“清供”来，只不过我插清供，不分节日还是平时，随着自己的性子。

清供之物中，我最喜水仙和梅花。制作水仙清供比插一枝花要复杂。首先要将水仙的茎球泡切好，催芽。催芽过程有点繁，但新芽萌出后，用把玩的石子把水仙球一固定，便可不再问事。水仙清水中养，不染尘，晴天时拿到阳光下晒，晚上拿回来，是一件雅事。

梅花清供呢，就方便多了，折枝梅就行了。梅花枝脆，易折。折什么梅为好？我以为“绿萼”最佳。总觉得红梅太艳，比不上绿萼白白的花瓣好看。我就有过这样的体验：几枝绿萼放在灵壁石边，定神看一会儿，竟然会看出“崖上吹笛雪花飘”的意境。

邹可记说清供之要点在于一个“清”字。供要雅的，水要清的。按四时节令，清供的花是瘦的好，如果把一大捧红艳艳的牡丹插在家里，显得堆砌，每朵花都有碗口那么大，烈生生的，喜庆有余，清雅则不足。也有用竹的。有的清供人家，多是用文竹，但文竹只能删繁就简，弄一两枝放在清水中养，不能贪多。我为图省事，养富贵竹，这种竹根部有须，放在清水中，一两个月也用不着伺候。邻居们认为富贵竹是开运竹，疏挺高洁，柔美优雅，像玉树临风的才子，可带来好运，尤其是文运，故家有考生的人家，多插四支富贵竹，以取如意之意。管不管用，不好说。

踩着吱呀呀的楼板，我去到邹可记家。他正在一幢两层的旧楼里画画。

我从没有见过画家的妻子儿女，也没见过他有什么朋友。如今，这幢小洋楼恐怕是小城里最破的楼了，地板漆已经斑驳不堪，有的地方还有洞，我见其中有一个实在太大了，补上的泥灰已脱落，像一只空洞的眼窝。邹可记整天就在这里画，画的大部分都是《清供图》。他画画的桌面虽然宽大，笔墨纸砚却摆放得齐整；他画好的作品在几根铁丝上挂着，似乎一动不动地和那只空洞的眼窝久久相对。

邹可记画画刻印，在小城有了名气，来小洋楼求画索印者便络绎不绝。但他从来不肯轻易答应，遇到看得顺眼的或是高兴时，便画上几笔或刻几方送人。不高兴时，任怎么求，也休想得到半滴残墨。因为来买画的人多，故有人说他是“印钞机”，但据我所知，我的这位朋友并不富裕，因为一有钱就捐出去了。他说，我孤身一人，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叫“可记”，却没有什么“可记”的，不如捐出去，让它在有用的地方发挥作用。

看着可记的墨迹，我有了幻觉——他应该是一个穿长衫的人，古典的，站在那里像一根疏挺高洁的富贵竹。

对所有的清供而言，“清”是必备品相之一。对清供器物的材质和造型的要求，也须是一个“清”字。

人呢？才气是一回事，品相又是一回事。对人的要求，也是一个“清”字。

（作者为安徽池州市贵池区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