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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毁容的温州幼儿园孩子,大方拍照,笑得灿烂:不是每个小孩大病之后都被善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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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张凌云 2018-12-07 16:30
摘要:“如果别人投来一分的恶意,我就要用十分甚至百分的爱意去弥补。”  

爆炸发生后第二年,小贝贝悄悄存起了钱。都是小数额,有时是几枚硬币,有时是几张1元纸币。他把父母随手丢在桌面上的零钱,一点点塞进存钱罐里,如今存了800多元。  

 

父亲邬传勇过了许久,才无意中听到儿子郑重地对想要拿钱买零食的小伙伴说,“存钱罐里的钱不能动,这是留着给我做整容手术用的”。

 

3年多前,温州瑞安,因为一场爆炸,贝贝的头部、脸部和手部皮肤被严重烧伤。带着一张被毁容的脸,贝贝被多家幼儿园以学生招满为由拒收。邬传勇无奈之下发出求助信,引发热议。在媒体和公众的帮助下,贝贝终于进入幼儿园求学。  

园长陈秀娟把贝贝介绍给孩子们。

贝贝的遭遇并不鲜见。前不久,福建惠安一名六年级男孩肿瘤手术康复,回校上课后饱受歧视:许多同学突然连续几天不来上课;他被单独安排去最后一排听课;语文老师还连续4次不让他参加考试。最后,涉事老师被免职。  

 

邬传勇听闻此事,长长地叹了口气:“许多像贝贝这样的孩子,想要走出心中的阴霾,需要的不仅是家庭,更是周围人的共同努力。” 

 

采访当天,恰逢贝贝所在大班拍毕业照。5岁多的贝贝个子已有一米三,在一群小朋友中格外显眼。一身小西装,皮鞋锃亮,他面对镜头,自然地摆起姿势,笑得灿烂——  

 

那是一张耳廓缩成一堆的五官变形的脸。

 

对于贝贝,对于老师、同学和家长而言,这是一次接纳,更是一场爱的教育。

 


“我巴望自己替代他去受苦”

 

贝贝并不记得当初那场意外,邬传勇却无法忘记。2015年1月19日,本在车站接父母来瑞安过年团聚的邬传勇,没想到先等来的,却是妻子和3个孩子因爆炸被送往医院的噩耗。  

 

四人下楼倒垃圾,路过化粪池,一切来得突然,直到现在他们也没弄清究竟是不是沼气爆炸。妻子只记得轰隆一声巨响,大火瞬间包围整个院子,火苗直往外冒。求救声和哭声混成一片,路过的好心人冲进院子里,把大火里的四个人拽出,往没火的地上扔。 

 

万幸是冬天,身体大部分都被厚厚的衣服保护,但外露的部分,尤其是脸,被严重烧伤。伤得最重的是最年幼的贝贝,烧伤面积达27%,多处皮肤深二度烧伤。小小的人和母亲挤在一张病床上,昏迷不醒,躺了半个多月。满脸焦黑,耳廓被火烧得蜷在一块,双眼肿起大血泡。后续做了修复手术,他的眼睛才能依稀看出正常轮廓。  

 

那时,贝贝还不满2岁。邬传勇记得,贝贝刚学会说话,连疼都不会喊,只会叫“爸爸”。他满头满脸的伤,一放在床上就哭,邬传勇不得不把他抱在手上睡,手酸到不行时,就把一只胳膊撑在护士站的台子上,每天如此,撑了1个多月。  

 

最绝望时,邬传勇一度觉得撑不下去,“但如果我坚持不下去了,这个家还怎么办?”邬传勇带着家人赴大城市看病,耗尽所有积蓄,借遍所有能找到的亲友,也有公益组织热心相助,前前后后花了100多万元。 

 

烧伤后,贝贝的手指因为疤痕而粘连。做了两次修复手术,才将手指稍微分开,但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拇指只保留了一小节。邬传勇每天手把手带着贝贝练习握、抓。对常人来说,再简单不过的伸展手指,在贝贝这里极为困难,一练就哭。邬传勇不得不忍着泪,帮贝贝一点点轻轻掰开弯曲的手指。  

 

贝贝的嘴巴也被烧得只剩小小的一个洞,最初只能喂流食。后来为了能让孩子吃上饭菜,家里每天都需要把菜切成细碎的丁,买最小的勺子,一点点送进去。  

 

整整两年多,贝贝几乎不曾出门。医生嘱咐过,被烧伤的皮肤不能长时间见光。万不得已要出门,邬传勇总把孩子裹得严严实实,抱在怀里,生怕晒到太阳。直到现在,贝贝的毛孔大面积受损,无法正常排汗,也没了头发。即便是酷暑天,他从早到晚都必须戴帽子。  

 

邬传勇曾经带着贝贝来上海,盼能整容修复。医生给出建议:一是换脸,但风险太大,难度也高,谁也没法保证究竟变成什么样,而且高昂费用对这个家庭来说像是不可逾越的一座山;另一种便是功能上的修复,通过多次手术,才有些许改变。  

 

邬传勇不希望孩子受这个苦。之前做植皮手术,需要把待修复的皮肤扒掉,再在大腿上取皮,移植到脸部和手上。太疼了,贝贝哭得撕心裂肺。“我巴望自己替代他去受苦。”他皱眉望向窗外,没有再往下说。

 


“我们做教育的,本就应该教会孩子平等和爱”

 

比起伤口,更让邬传勇感到痛的,倒是人心。

 

3周岁的贝贝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因为户口不在瑞安,上不了公立幼儿园,邬传勇便带着贝贝找到最近的私立幼儿园报名,却被告知“幼儿园报满了”。 

 

邬传勇没多想,反正有学上,那就在家等。烧伤后,贝贝的母亲性格大变,原本活泼开朗的她渐渐不爱说话,邬传勇又忙着上班,陪伴贝贝的,除了沉默的母亲和姐姐,就是一堆不会开口说话的文具。他变得越来越内向。  

 

贝贝想上学。在家等待消息的日子里,他常常趴在窗台上,默默地看着来来往往上学的孩子,或是盯着电视机里背着书包的学生,目不转睛。邬传勇不断安慰孩子:再过一段时间,你就能去上学。  

 

又到开学时,邬传勇再带着贝贝去报名,竟得到和半年前相同的答复。邬传勇托关系去求园长,对方终于说了实话——“他脸上的疤怕吓着小朋友,这孩子我们不能收。”  

 

邬传勇不死心,一连跑了4家幼儿园,无果。最后一次去求幼儿园,园方态度出奇坚决:“再不走就报警!”连贝贝也听出了言语里的嫌弃,丢下书包,眼泪啪嗒啪嗒直往下掉,跑了出去。  

 

邬传勇性格温和,说话轻声细语,这次却急了眼。他接受不了欺骗,至今依然愤愤不平,“既然摆明不愿意收,还不如当初直接拒绝。为什么要给我和孩子希望?”  

 

万般无奈下,邬传勇联系媒体写了求助信。没多久,就有好几家私立幼儿园找上门,愿意免费接收贝贝。  

 

陈秀娟所在的幼儿园就是其中一家。收到集团接收贝贝的消息,她并未多想,“一定要收。我们做教育的,本就应该教会孩子平等和爱”。

 

陈秀娟是园长,也是母亲,她不希望看到贝贝因为容貌而失去受教育的权利。“老师和家长平时都说着要关爱他人,多少钱捐给了遥远的陌生人,现在眼前就有个孩子急需帮助,为什么不主动伸出手?”  

 

贝贝第一次参观幼儿园,恰好碰上有个班级的孩子在一楼玩,不了解情况的孩子看到贝贝的脸,脱口而出:“他的脸好丑!”陈秀娟连忙叫来老师,给孩子们解释,贝贝的脸是因为受了伤,“大人要学会适时引导,教会孩子尊重”。

  

阻力首先来自极个别家长。起初,陈秀娟和老师们压力颇大,每天下了班,还得不断跟家长解释,经常开车在路上时收到家长打来的电话——“为什么要把贝贝放在我们班?园方同意收,有没有考虑家长和孩子的意见?这不是道德绑架吗?”    

 

甚至有情绪激动的家长抛出狠话,“你要是把他放在我孩子的班上,我们就要求退款退学!”那段时间,接送孩子时,一些原本客客气气的家长,看到陈秀娟就绕道走。

 

陈秀娟深知家长的顾虑,“贝贝的脸伤得重,家长担心会吓到孩子,也的确能理解”。她决定开家长会,“大家都坐下来,有什么意见就提出来”。她相信,为人父母者,设身处地换位思考,不会不理解贝贝家长的难处。  

 

邬传勇承认,家长会前他分外忐忑。“我不知道家长们到底是什么态度,虽然园方同意贝贝入园了,那其他家长呢?其他小朋友会不会害怕他而不接纳他?”  

 

邬传勇上台讲述了贝贝受伤和求学的经过,回忆起过往,他忍不住哽咽。“我只是希望我的孩子能和其他孩子一样,有个完整的童年。”邬传勇说完,不少家长都落泪,再也没人提反对意见,嚷着要退学的家长也消了声。  

 

老师们特地给班里孩子上了社会课。他们找来贝贝受伤的新闻与一些科普视频,耐心地告诉孩子们伤疤背后的故事,教孩子学会抱有同理心。课上,有孩子主动举手,要与贝贝交朋友;还有孩子争着抢着,说要帮贝贝写字、喂贝贝吃饭。  

 

园方拒绝了邬传勇陪读的意愿。“我们希望贝贝像其他孩子一样,正常地学习和活动,不搞特殊化。除了样貌之外,他和其他孩子没有什么不同。”陈秀娟说。  

 

邬传勇记得,家长会那天,贝贝揣着两颗糖,小心翼翼地送给了旁边的小朋友。因为没法分,他害羞地低下了头。

 

等正式上学那一天,贝贝向父母要了一包糖,分给全班同学。让邬传勇欣慰的是,“幼儿园这个集体带给孩子的温暖和爱,大概是家庭永远没法给予的”。

 


“让孩子学会爱人,也要学会爱自己”

 

倪老师印象深刻,第一天她尝试去牵贝贝的手,却被他一把甩开。 

 

入园,毕竟只是融入和接纳的第一步。贝贝上学第一天,有热心的孩子主动把贝贝牵到自己所在的课桌,他却怯生生缩在角落里,帽子压得很低,一言不发。“有时候主动去问他问题,他都不敢看我们眼睛,低着头不说话,最多只会含含糊糊说上几个字。”倪老师说。  

 

就连午睡,老师们都教了挺久。第一天,别的孩子都在睡,贝贝却不敢躺下,直挺挺地坐在被子上注视大家。长时间在家的贝贝,没有午睡习惯。“既然进入了幼儿园,就要学着适应这里的规则和习惯。”倪老师说,后来老师们把一些不爱午睡的孩子集中在一起,陪着他们,“就算睡不着,也先闭上眼睛”。一周后,贝贝慢慢适应了幼儿园的作息。  

 

贝贝只能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笔写字——说是写字,其实最开始只能在纸上画出歪歪扭扭的线。现今,他已能画出完整的一幅画。“其实很多事情并没有那么难,无非就是比别人多花些时间。”贝贝的班级老师告诉记者。 

 

去年年底,贝贝所在班级以他为主角,排了一出舞台剧。第一次上台的贝贝尤其认真,尽管只有几句台词,仍与小伙伴们反反复复排了十几天。邬传勇笑道:“他每一天回家都要兴奋地告诉我们今天排练了什么,边说边比划,我看着他一天天变得开朗。”为了让贝贝更快记住台词,邬传勇把台词编成了歌,每天接送贝贝时都带着他唱。虽然因为嘴上伤疤,贝贝仍旧口齿不清,但他能够自信地抬起头,站在几千人面前表演,已经超出了所有身边人的预期。  

 

老师们将改变看在眼里。有胆小的孩子最初看到贝贝走过来,会不自觉地退后一步。一年多相处之后,贝贝跟班里所有孩子都成了朋友。曾经有外班的小朋友在户外活动时,见到贝贝便推推搡搡,班里的孩子连忙护住贝贝,朝着对方喊道:“不要欺负我的朋友!”  

贝贝(左一)与同学们在上课。

走出来的不仅仅是孩子。这半年,贝贝的母亲负责了孩子的接送。原本只愿在幼儿园门口、藏在家长群里等待贝贝的她,现在也能走进幼儿园,牵着贝贝的手,与其他家长和孩子打招呼。  

 

为了受伤的妻子和3个孩子,邬传勇起早贪黑,做了两份工。可他不觉得苦,家人就是他的动力,“还要为接下来的手术攒点钱”。他时常感激这一路上遇到的好人。今年,贝贝所在的幼儿园集团,发动了员工和家长,给贝贝的整容手术募捐,一共募集到20多万元,如今都存在专项基金里。

 

邬传勇告诉记者,明年初,他打算在贝贝上小学之前,带着他到上海再做一次脸部的修复手术。“虽然我知道他不可能恢复成原来的模样,但起码能有个稍微正常的容貌。”  

 

再过半年,贝贝就要从幼儿园毕业。他究竟能否顺利进入小学,是否还会遇到当年上幼儿园时的困境?众人皆不知。毕竟在当下,由于整个社会共情教育的缺失,从孩子到成人,因为伤疤、残障而遭受歧视的例子数不胜数。在学校,遭遇校园暴力,被老师同学边缘化;走上社会后,更是饱尝偏见,而长年累月的不公正经历,带给这个群体的是难以弥补的创伤。 

 

邬传勇认为,贝贝和他的同学算是幸运者,在懵懂的年纪里,就能得到一份爱的教育,这比玩具和零食都来得珍贵。  

 

眼下的贝贝成了一个内心强大的孩子。而就在一年半前,贝贝刚入园那段时间,偶尔要坐公交车往返,等车时有路人对着他指指点点,贝贝会害怕地躲到公交站牌后,不让别人看到他的脸;为了避开随时而来的异样目光,即使车上有不少空座,他还是主动跟着父亲坐到最后一排,把脸朝向窗外。  

 

邬传勇如今也不再逃避。他会认认真真告诉贝贝,脸上的伤疤因何而来,“你不是怪物,你没有错”。偶尔在路上,会有好奇的孩子上前询问贝贝脸上的疤。邬传勇讶异,儿子竟会主动向陌生人解释,自己是因为爆炸受了伤,并不可怕。

 

“如果有人因为我孩子的伤疤而出言不逊,那即使你有再大成就,我相信人品也一定不怎么样。”所幸,邬传勇的绝大多数朋友和他们的孩子,都能带着善意去接纳贝贝。当然,总有遇到恶意满满的陌生人之时,邬传勇就会亲一下贝贝,给孩子鼓励,“如果别人投来一分的恶意,我就要用十分甚至百分的爱意去弥补”。  

 

邬传勇觉得,现在能尽力去做的,是教会孩子拥有更多的爱,“让孩子学会爱人,也要学会爱自己”。

栏目主编:林环 文字编辑:林环 题图来源: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图片编辑:周寅杰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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