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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高校电竞社团调查:职业打游戏,反倒戒网瘾,可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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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张凌云 2018-11-24 05:45
摘要:能够站在金字塔尖的人,少之又少。

11月3日傍晚,华东理工大学内,结束了期中考试的电竞社社长刘午淇走出考场,刚拿起手机,来自中国的IG战队在英雄联盟全球总决赛中夺冠的消息如潮水般涌来。


同一时间,上海东北角的复旦大学里,电竞社社长刘绍萱的手机也在瞬间被IG夺冠的消息刷屏,他甚至来不及点开一个个99+新消息的群,又有不断的推送弹出。
   

在社交平台流传的一段段视频中,全国各地高校的男生宿舍区里,一阵阵因为IG夺冠而引发的狂欢呐喊,响彻屋宇。
   

数据或许更为直观:这场英雄联盟全球总决赛直播观看人数超过2亿人次。2017年,中国电子竞技产业的规模达到770亿元,电竞用户达到2.6亿,而青年电竞用户占到总体规模的2/3。同样在这一年,上海这座中国电竞产业起步最早的城市,提出“加快全球电竞之都建设”。
   

但传统观念仍然存在。记者走访了上海多家高校的电竞社团,发现那些热爱电竞的年轻人,面对外界误解,依旧只会带着嬉笑语气调侃一句:“洪水猛兽嘛。”
   

实际上,在他们眼中,电竞本就是件正经事。

 


正经事

 

“为什么复旦没有电竞社?”


2006年,在学校论坛上偶然撞见这个帖子时,张志航在复旦大学读大二。他盯着屏幕,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帖子就盖了100多楼。


有想法的人不少,可是,“谁去找老师支持?”“能申请得下来吗?”


毕竟,电子游戏曾被大众视为“电子海洛因”一般的存在,和它划上等号的,几乎都是“沉迷网络”“荒废学业”。


早在2003年,国家体育总局就正式批准电子竞技成为第99个正式体育竞赛项目。然而,2004年广电总局的一纸禁令《关于禁止播出电脑网络游戏类节目的通知》,让电竞走上了饱受争议的道路。


这顶被嫌弃的帽子,直到今天仍难摘去。刘绍萱清楚记得,大一时父母送他到学校,翻看新生宣传册时,随手就把有电竞社宣传的那一页撕下,“好好学习,别想着打游戏!”


刘绍萱出生于1998年。这一年是中国电竞的开端之年,一批年轻人开始接触电子竞技游戏,组成一个个《星际争霸》等游戏的民间战队,成为最早的电竞玩家。迄今为止恰好20年。


今年11月,在复旦附近一家咖啡馆,张志航身旁坐着比他小十几岁的刘绍萱。时光自然雕凿出了不少变化,却也有至今难以改变的。    
   

一个现实情况是,当下在国内很多高校,电竞类社团仍无法获批,一些想要参赛的大学生因为组不成队而只能放弃。
   

另一个现状是,在电竞产业链不断发展的今天,职业选手之外,还有直播、解说、教练、数据分析师等相关职业在吸引一批批热爱游戏的人。
   

刘绍萱说,这几年他认识的上海高校电竞社社长,很多人在毕业后都选择了与游戏、电竞相关的职业。而当年和张志航同坐一屋大谈电竞的各高校社长们,早已选择了安稳职业;坚持在游戏行业摸爬滚打的,唯有张志航一人。    


张志航感激当时全力支持的体教部老师。老师最初的想法,是通过电竞社来研究高校的电竞生态,从专业体育的角度探索电竞的运营和管理。    
   

多年后回忆和同学们牵头办电竞社的场景,张志航满脸兴奋,“有种华山论剑的感觉”。当时,帖子里互不相识的几个同学,从线上约到线下,并未即刻讨论如何办电竞社,却不约而同说:“先打两盘。”


紧随其后就是第一次校内赛。他们在食堂前摆了张桌子招募选手,一人10元报名费。一个多礼拜,200多人涌向这个尚未成形的社团。人是够了,但比赛场地呢?张志航和同学们在学校附近网吧找了一圈,又花了一个多礼拜。一位玩过电竞的网吧老板答应,每小时1.5元租给他们。海选、小组赛都在网吧举行,决赛则在学校多功能厅。可多功能厅没电脑,他们租来两辆出租车,从网吧搬来15台电脑,哼哧哼哧扛上楼。


决赛反响出乎意料,来观赛的有同学也有老师,几乎塞满整个多功能厅。“看到学生们能够为了胜利而拼,并不是固有印象中的颓废、自我封闭,老师们觉得挺不错。”张志航说。
   

让游戏不再停留在虚拟世界,而是在现实生活里做出些实实在在的东西——这也是张志航的初衷。

2006年复旦大学举办第一届电子竞技大赛的报名现场。

 


规劝者

 

张志航当年和学校德育课的心理老师聊过,十余年过去,他依然忘不了老师那句话——“如果把游戏当成生活,那基本就没救了。”
   

他曾经特地拉着复旦电竞社的同学,去网吧做了两天实验。他们分成两组,一组人专心做电竞训练,每盘游戏后必须分析;另一组人毫无目的打游戏,就当在游戏里生活。


“当你真正在做电竞时,不会沉迷。”张志航告诉记者,“打游戏的人可以连续48小时沉浸在游戏里,不知疲倦;但做电竞训练的,坚持3-5小时就已达到极限,必须做点别的来缓解疲劳。”
   

电竞圈素有这样的说法:成为顶尖职业电竞选手的困难程度,不亚于考上清华北大。
   

两年前在华东理工大学当电竞社社长时,顾思源的角色,有时反倒是规劝者。暑假,他把社团里沉迷游戏的师兄,拉去职业俱乐部。在这之前,师兄成天困守宿舍,没日没夜扑在游戏上,一连挂了20多个学分的课程,却口口声声说他的水平足可以打职业电竞。眼看着师兄面临被退学的危险,顾思源坐不住了,“退一万步说,也不能因为打游戏退学而坏了社团名声,对吧?”


这是一次有效的“极端治疗”。在俱乐部的青训队里,顾思源的师兄被安排给队员做陪练。没想到,仅仅是每天12个小时正常强度的训练,就击溃了原本信心满满的师兄。“只坚持了4天,他就过来找我,说不想再打游戏,要回去好好读书。”顾思源并不意外,“有些玩家在路人中水平不错,但这不代表他们就能成为合格的职业选手。”


类似例子层出不穷。刘午淇有位朋友在高中毕业后想要打职业,被父母送去电竞培训机构,不到半年,就哭着嚷着要回来复读考大学。


今年夏天,RNG俱乐部面向全国大学生招募举办电竞体验营。短短7天,就让很多对职业抱有幻想的年轻人深感差距,因此被网友调侃为“戒网瘾中心”。


能够站在金字塔尖的人,少之又少。打过职业电竞的宋明亨,对此无疑有着更清晰认知——
   

考上上海交通大学后,宋明亨读了最喜欢的计算机专业,之后留美、回国,在一般人眼里,有着大好前途。他却义无反顾,决定贴钱打职业。所幸父母还算开明,给了他一年时间追梦,但若做不出成绩,就得老老实实上班,“必须保证健康!”
   

宋明亨加入一家位于静安区灵石路的著名俱乐部。这里聚集了一批中国最顶尖的电竞俱乐部和职业选手,被电竞爱好者戏称为“宇宙电竞中心”。


刚到俱乐部,住在4人一间的寝室,他激动得一连3天都没睡着。每一天,他都认认真真坐在电脑屏幕前,工作之余的生活也和游戏分不开。


现实却残酷。他和队友出征比赛,“都没什么成绩。”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当并不理想的成绩一次次摆在眼前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在电竞行当的天花板。“有时候,付出了再多努力,没有天分,永远赶不上别人。”

 

这个圈子从不缺乏优秀选手,更年轻、反应速度更快的选手随时能够顶上来。业界通常认为,职业电竞选手的黄金年龄在16-20岁之间,短暂的巅峰期过后,就可能是技术水平断崖式下滑。


宋明亨最终决定放弃职业电竞,投身游戏公司。此时环顾四周,当年的本科同学们,一个个拿着高薪,在外企做得风生水起。
   

宋明亨深知,父母对他的选择必然不满意,但他依然不后悔。“只有尝试过后,才知道自己真正适合什么,该如何往下走。”他也依然有信心,“赚钱其实没那么重要。如果老天眷顾,能在热爱的事业上取得成功,或许更幸福。”

复旦大学的王者荣耀校内选拔赛中,选手们正在教室内对战。

 


“不辜负”

 

因为长年累月的训练,张志航的右手手腕处,留下了厚厚的老茧。


有的职业选手,需要反复练习,才让自己能在1秒内点击5次鼠标;而顶尖的职业选手,可以轻松做到零点几秒就点击4下鼠标。
   

惊人速度和反应能力的背后,是日复一日的枯燥训练。有人手腕磨出了血,有人关节磨损,腰伤和肩颈疼痛更是常见事。伤痛严重时,他们为了保证最佳状态,赛前需要打止痛针。
   

“当你为了一个简单动作,反反复复练上几十几百个小时,难免会厌烦。就像吃东西一样,再好吃的东西,天天吃,也肯定会腻。”华东理工大学一支战队的领队吴程凯告诉记者,一盘游戏可能只需要半个多小时,但比赛后的队友间互相点评就需一个多小时,自己再反思半个多小时。
   

校队里的社员需要分项目训练,一人只能专注一个项目,他们根据各自擅长被分配到英雄联盟、DOTA2等不同战队。吴程凯还去论坛上找职业选手,请人到线下指导队员,“电竞更多的时候,不在玩,而在学。要去找比自己强的人,跟着他们练,否则只能在原地打转”。

 
在张志航看来,电竞绝不是毫无目的地打游戏。他曾经和同学坐很多站地铁到龙阳路的网吧,现场围观当时的世界冠军李晓峰打比赛,这在今天看来,是想都不敢想的宝贵学习机会。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里,他拼命挤到第一排,看着崇拜对象飞一般的手速,惊讶得合不拢嘴。


今年在复旦大学读研三的刘欣蔚,曾经为了游戏里一个跳跃动作,连续针对性地练了上千次,并反复看高手的比赛录像、做笔记。“你看我在电脑前一整个下午,也许只是在练跑地图。”


和其他体育运动相同,在电竞比赛中,一点点松懈就极可能毁掉整场比赛。刘欣蔚特别强调纪律性,“一个人打游戏,也许可以随心所欲,但你和队友一起训练时,不是你不想打就可以随随便便输掉的”。
   

“每个人在队伍里都必须适应自己的位置。”刘欣蔚很认真地说,“也许很多人只把电竞当成业余时间的兴趣,但尊重电竞本身,算是不辜负对这个项目的爱。”
   

2008年,张志航还在电竞社活跃时,带着社团在正大体育馆承办过WCG(世界电子竞技大赛)中国区总决赛。他惊叹于电竞比赛在线下的热度——排队入场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当他揣着一摞入场券时,居然有黄牛凑上来想要找他高价收购。
   

他们以社团的名义开了复旦电子竞技QQ群,群里的人很快加满,随后又开了2群、3群……最后多到张志航也记不住。这批人离开后,把群名改成了“昔日最好的团队”。


他们也与上海其他高校联合举办校际赛。这个传统延续至今。就在今年10月末,复旦、上交大、同济和上财,在五角场竞纪电竞馆办起了第一届线下四校联赛。
   

高校有着电竞生长特殊的土壤。当社长的那一年,张志航曾经代表复旦电竞社去南京参加了一场高校电竞论坛。百余所高校的电竞社社长齐聚一堂。“说是论坛,也就是每个人说些自己对电竞的感想。”具体说了什么,张志航早已忘记,但他感慨,陌生人可以因为游戏项目迅速熟识,之后哪怕相隔万里,电竞依旧能够成为彼此的纽带。  

刘欣蔚在比赛时做裁判。      

 


超越游戏

 

张志航记得,电竞社招新时,一旁音响里播放的是2004年WCG的主题曲,Beyond the Game(超越游戏)。
   

传统观念正在被颠覆。“电子竞技运动与管理”现今已成教育部增补专业之一,全国20多所院校开始招收电竞方向的学生,社会上的电竞培训机构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有职业选手晒出与直播平台的签约费用,高达上亿元;有些知名选手的俱乐部转会费,也达几千万元。而在十几年前,曾连续两届获得WCG魔兽争霸项目冠军的李晓峰,即使带着“中国电竞第一人”的称号,年收入最高时不过百万元。
   

但对于坚持要走电竞之路的年轻人而言,动力仅仅是金钱吗?


宋明亨坦言:“不开玩笑,我觉得是为了荣誉感,想要为国家挣得荣誉感。”读大学时坐在电脑前看直播,他会为国内战队取得的一小点进步而喊破喉咙。他也永远忘不了在美国第一次现场看电竞比赛时的震撼:几万人的场馆座无虚席,选手每一个干净利落的动作几乎都能引发观众欢呼。他觉得热血沸腾,“为什么外国人能够打出这么好的成绩,中国人却不行?”
   

离开职业俱乐部后,宋明亨在求职信里写道:“我希望凭借之前的一些经验,为游戏在国内的运营作出一点贡献,让产品更完善。”
   

他发现,电竞承载了很多年轻人的梦想,在粉丝间的这股动力,是绝大多数游戏保有长久影响力的重要原因。
   

张志航的父母如今仍旧巴望他进国企、考公务员,可他还是想为梦想拼一把。从复旦毕业后,他拉着朋友,创业做游戏工作室。


这几年,张志航听过太多“电竞改变人生”的光鲜例子,辛酸故事却少有人知晓。行业瞬息万变,这几年某个游戏正火,再过几年或许就无声无息了;热钱散去,俱乐部很可能原地解散;优秀选手上一秒还是被资本追逐的明星,下一秒可能就是卷铺盖走人的失败者。记者问他做游戏的感受,他想了半天说,“大概还是如履薄冰”。
   

他们都深知行业本身的不成熟,却毫不遮掩。“很长一段时间里,中国的职业战队队员因为过早放弃学业,整体素质和文化水平不高,出国打比赛时连一句英文也不会。”宋明亨说,“其实在国外,很多顶尖的职业选手并没有丢弃学业,甚至有人在做电竞的同时还能在奥林匹克竞赛中斩获金奖。”


刘欣蔚在课余期间,把有关CS:GO的国内发展情况译成英文,传到国外社交平台,他想让外面多了解国内电竞行业的进步。渐渐地,有国外的玩家和电竞记者主动找到他,想要了解他们。他还把复旦战队的游戏集锦做成视频、传到网站,原本只想留个纪念,却意外火了。留言的网友感叹:“原来名校的学生不仅学习好,游戏也能打得好!”


在今年一场高校比赛里,宋明亨意外发现,高校里的群体要远比他想象中多。在他看来,越是在电竞高速发展的当下,越需要更多高素质人才投身这个行业。


宋明亨希望,未来某一天,他身上的标签能从“失败的职业选手”变为“优秀的从业者”。

栏目主编:林环 文字编辑:林环 图片编辑:苏唯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图片来源:由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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