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都把滑稽戏和独脚戏统称为上海滑稽。考证上海滑稽形成一百多年的历史，我们可以发现，从它的诞生、形成、发展以及它的艺术特色，无不包含了浓郁的长三角元素。这和上海是个移民城市大有关系，上海在开埠之后百余年的发迹史中，移民成为其中的主要因素之一；而与上海滑稽诞生同步的上海移民，主要来自是苏浙皖以及山东、广东。

上海第一个尝试表演独脚戏并将它引进舞台演出的，是清末从江苏武进来沪、早年留学日本、参加同盟会和辛亥革命的志士钱化佛，1915年，他参加“新剧”（滑稽戏的发端，后也曾被称作“文明戏”）社团“民鸣社”，在“三马路大新街口”演出“十一、十二本《西太后》”时，首次尝试用“独脚戏”形式作“滑稽穿插”，曲目是《江北空城计》（见1915年4月30日《申报》广告），他不用北京话而用江苏扬州方言演唱京戏《空城计》片断，运用方言反差，并在诸葛亮“稳坐”城楼而准备“犒赏”司马懿大兵时，用扬州话报了一段“维扬菜名”。

在这个独脚戏里，出生山东诸城县、在江苏徐州琅邪郡渡过了青少年时期的诸葛亮，竟然成了“江北”扬州人，而且还准备用“维扬帮菜系”去“犒赏”司马懿“三军”，这种籍贯和方言的大错位，产生了大量的笑料。后来这种方言反差和地域“搅乱”而制造笑料的手法，一直被继承为上海滑稽重要的招笑手段之一。

在钱化佛之后的十余年里形成的上海“滑稽三大家”，除了“潮流滑稽”刘春山是上海土生土长的宝山人；“社会滑稽”江笑笑、鲍乐乐都系浙江余杭人，他俩1927年底来沪，在永安公司天韵楼带来了杭州“小热昏”的曲目，标榜“踱觉戏”，与上海的独脚戏合流；而“老牌滑稽”王无能，则是1902年十岁时随父亲从苏州乡下到上海，住在跑马厅附近的观仁里，在四马路文明小学读书后下海“唱滑稽”的。

1910年左右首演的中国第一部“滑稽戏”《谁先死》（见1914年《申报》海报），编剧是有“东方卓别林”之称的中国话剧艺术先驱徐半梅（徐卓呆），徐半梅是江苏吴县人，早年东渡日本，攻读体育，爱好文艺，1905年回国后参加过“春柳社”，在上海的“新剧”（话剧、滑稽戏、方言话剧早期载体）领域多有建树。他编创的滑稽戏《谁先死》曾失传，2014年，由我与徐维新先生一起查阅大量资料后，走访了早年也曾经演过此剧的苏州、杭州等地的艺人，并参照了曾被移植成“川北灯戏”的《灵牌迷》，挖掘整理成了滑稽大戏《行善·缺德》，这个戏被列为”国家非物质遗产保护专项资金补助项目”，由上海滑稽剧团隆重推出，成了一个优秀的保留剧目。现在还是非常活跃的苏州滑稽剧团、杭州滑稽艺术剧院等，他们的第一代滑稽戏演员，也大都是在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在上海成名成家后，再“走出去”到苏、锡、常、杭、嘉、湖等地建团并传承滑稽戏艺术的。

上海滑稽的表演讲究的“说学做唱”，长三角元素更是屡见不鲜。“说”是指用上海方言叙述、讲笑话的本领，语调、语气、节奏都有很多专门的技巧。“学”是模仿，要学讲和模仿南腔北调的方言，主要是江苏、浙江各地和山东、广东方言，这十几年又丰富和增添了四川方言；“学”还要学上海市声，这些市声几乎都是早年江浙来沪移民“暴落难”，成为穿街走巷小贩后的“叫卖声”。“做”，是吴方言“演”的同义词，是指配合说表时有声有色的表演以及“起角色”时塑造人物的各种“做”功；“唱”，是善唱各种地方戏曲、民歌小调，而这里的“地方戏曲”除沪剧外，主要就是江浙的锡剧、苏剧、淮剧、扬剧、越剧、甬剧、绍剧、曲艺范畴的苏州评弹和宁波四明南词等；“民歌小调”几乎全是江浙的民间小调。“说学做唱”都是上海滑稽“招笑”的手段。一个称职的滑稽演员，必须掌握3至4种以上江浙一带的方言，会唱2种以上江浙的地方戏曲。

滑稽前辈对于学讲方言的要求是很高的，要求逼真、传神。记得1981年我报考上海曲艺剧团（1985年恢复上海滑稽剧团名）时，经过了1次初试、2次复试、1次总复试、1次面试，而每次考试都要被考“方言基础”。总复试由滑稽大师姚慕双当面考我“方言功”，要我与他用浙江宁波方言对话。姚老师是浙江慈溪人，精通各地方言，宁波话更是他的强项。我少年时就喜欢模仿各种方言，但都只是“三脚猫”，有的方言还有些“呀呀胡”。现在面对大师考我宁波方言，心里难免紧张。只见姚老师用宁波话问我：“侬阿姆（妈妈）来概啥地方工作？”我平时常听到邻里宁波老太把小菜场的“场”念成很有特色的“强”，于是来了个投机取巧，回答说：“阿姆来概小菜‘强’工作。”姚老师似乎很认可，接着又问：“格么侬阿爸呢？”我想，刚刚“强”字蛮有宁波味道，“强”下去一定可以蒙混过关，于是信口开河回答：“火葬‘强’！”姚老师似乎并没看出我的破绽，又问我“阿姐呢？”我虽词穷却认定“强”字无误，索性“强”到底了：“百货商‘强’。”“阿哥呢？”——这下“烦关”（宁波话“为难”意思）了，因为我脑子里再逼不出其它“强”字了。灵机一动只好谎说：“我是独养儿子，呒没阿哥格！”姚慕双老师拿着我的登记表，看着社会关系一栏中我有哥哥的，便会心一笑。这一“谎”居然得到了滑稽大师姚慕双的首肯和其他考官的赞许。后来我被录取进了学馆，姚慕双老师曾经对我说：“我晓得嗳趟（那次）侬格宁波闲话有眼‘滑头’，但我斜气欢喜侬格机智、活络搭模仿力，滑稽演员就要有迭种灵活。不过，滑稽演员方言功是十分重要格，要打好基础，要学得逼真！”

我编创传承的独脚戏传统段子《十三个人搓麻将》，更是汇集了长三角的各种方言，有宁波、绍兴、苏北、苏州、杭州、浦东、崇明、常州、常熟、无锡、丹阳，还有山东、广东，包括“说表”上海方言，实际用了14种方言！这也几乎是囊括了滑稽表演时经常使用的所有方言。这个以“说”为主、学讲方言的段子，现在成了上海滑稽的一个经典，但继承和重新编创，我却足足花了20年的时间！这个独脚戏在我刚学艺时就开始接触和学演，据我考证和研究，这个段子源自著名影星、滑稽前辈、上海人韩兰根1929年在蓓开公司灌制的唱片《滑稽叉麻将》，“滑稽三大家”之一的江笑笑鲍乐乐1927年从杭州来上海表演滑稽，1941年在百代公司灌制唱片《社会滑稽叉麻将》里，也有相似的内容和手法；两者都是讲旧上海麻将台上一群小市民为打牌而引起的争执。后来，各档独脚戏艺人争相模仿，运用上海五方杂处的特殊环境，发展成一个以江浙一带各种方言为主、十三种方言争辩、展示方言技巧的段子。

《十三个人搓麻将》 钱程饰演

《十三个人搓麻将》中的苏北人，钱程饰演

过去的独脚戏艺人大多“像勿像三分腔”处理其中方言，少数响档方言比较逼真，但对肢体语言和人物个性的刻画并不十分注重。我为了学好方言，力争方言味道纯真，先去浙江宁波一个纺织厂参加了一个月劳动，与工人混在一起“同吃同住同劳动”，还与同伴和老师一起编写了一本《宁波方言小词典》；又到江苏无锡的“中国饭店”去当了一个月“跑堂”的服务员，向饭店里的“老无锡”和无锡顾客学讲无锡方言。后来，我干脆自己给自己定个目标：一年学讲、讲好一种方言，利用巡回演出“入乡问俗”，利用各种场合和时机去听、去交谈、去琢磨；渐渐积累，将十三种方言娴熟于心。同时，我又对十三个人物的性格脾气进行分析和定位，设计为有的固执，有的懦弱，有的傲气，有的胆小，有的刁钻，有的张扬，有的热情，有的冷漠……脑海里汇聚了十三个不同年龄和服饰的芸芸众生的形象；又把每个人在同一时空里的十三个方位逐一“布置”：谁在左面谁在右侧，谁在前方谁在背后，哪个从门外进来，谁人从楼上下来……我逼真地学讲十三种方言，加强了立体时空和人物个性的表达，“单独一个脚色”在转换方位和转变十三种方言时“统领”十三个不同人物，让观众看到了不断变化而又合乎真实的画面和栩栩如生的形象。2006年，我一个人彩扮表演十三个不同形象，运用摄像技巧拍摄了一个十三人“汇聚一堂”的视频《十三人叉麻将》，获得了十分有趣的视听效果。

上海滑稽的“唱”素有“九腔十八调”的要求，前辈袁一灵、杨华生、田丽丽都是“唱”的高手，袁一灵以江南小调【夜夜游】、【孩儿歌】编制的《金铃塔》，脍炙人口享誉全国；杨华生学唱京剧流派和高亢激越的绍兴大班（绍剧）韵味十足；田丽丽的《各派越剧》以及淮剧、锡剧唱段，都是几可乱真。我在2006年至2010年，曾参加东方电视台在文艺频道和戏剧频道推出的精心打造的一百多集“戏曲综艺剧”的制作。“戏曲综艺剧”汇集长三角京、沪、越、淮、甬、锡和滑稽戏、苏州评弹等不同戏曲、曲艺名家，让各种戏曲、曲艺唱腔在同一个喜剧冲突里交融，不同剧种、曲种的演员在同一时空中演绎古装戏曲喜剧。在这期间，江浙沪新一代的戏曲名家王锦文、黄静慧、范林元、高博文以及长一辈的艺术家张达发、王明道、张克勤、陈德林等都来配戏捧场。

几年里，我与不同戏曲剧种的艺术家演对手戏，切磋技艺，对唱不同声腔。2011年，我在上海音乐厅举办第三期《钱程似金·大型交响戏曲演唱会》，这个演唱会不仅开天辟地头一回让上海滑稽与交响音乐结伴，还展示了我用近五年时间挖掘、整理的一组“消失的声音”——已经失传的江南戏曲、曲艺唱腔。在这次演唱会上，我单独演唱或与当代戏曲名家对唱各种戏曲名段——学唱京剧艺术大师李少春“李派”的《野猪林·大雪飘》；学唱苏州弹词“蒋调”，演唱《家》的选段；学唱淮剧名段《白蛇传·自从去到金山后》；学唱沪剧“王派”的《黄浦怒潮·三封信》，并与沪剧艺术家茅善玉对唱《大雷雨》片断；学唱越剧“范派”，与越剧艺术家方亚芬对唱《祥林嫂·洞房》；学唱锡剧“彬彬腔”，与锡剧艺术家黄静慧对唱《珍珠塔·赠塔》；学唱甬剧前辈贺显民流派，与甬剧艺术家王锦文对唱《杜鹃》片断；我还学唱黄梅戏表演艺术家王少舫的唱腔，并与二胡演奏家马晓晖的二胡对“唱”黄梅戏《天仙配》片断……在演唱会中，主持人要我即兴吟诗，我现场念了一首打油，以表我对滑稽事业的忠诚：百花盛开春常在，江南奇葩放异彩；为“笑”辛苦为“笑”忙，愿为滑稽事业开创新未来！

（作者为知名滑稽演员、上海滑稽剧团副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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