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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庆妈妈全额退还近60万轻松筹捐款,背后是一纸司法鉴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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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张凌云 2018-09-15 10:40
摘要:暖闻背后,阴霾犹在。

9月3日,拿到司法鉴定的当天下午,赵瑛杰决定将一年前为女儿治病筹集的捐款悉数退回。


一年前,因为在黑龙江大庆的舞蹈机构练习下腰时摔倒,5岁的小星(化名)被诊断为脊髓损伤,面临终身瘫痪的可能。整整一年后的9月,赵瑛杰终于收到司法鉴定意见书。鉴定明确表示:“脊髓损伤与其摔伤及练习‘下腰动作’存在直接的因果关系,参与度为完全作用。”


“确定要全额退还?”众筹平台的工作人员反复向赵瑛杰确认了好几遍。毕竟,返还捐款的被救助人很少,全额退还的,更是少之又少。


598319元,这是去年打到小星住院账户上的所有捐款总额。如今,捐款已全部退还给18284位伸出过援手的好心人。有网友连连称赞赵瑛杰“伟大”,说是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收到退还的捐款。


然而,暖闻背后,阴霾犹在。赵瑛杰一家仍不知何时才能走出。
   

好在,总有希望。   

小星坐在轮椅上,这是她的“绿色小战车”。 

 


“疼”

 

小星又慢慢学会了站和走,尽管走起路来还有些吃力,需要人在一旁帮助,一瘸一拐,走不了多远。


而在一年前,在医生的“宣判”下,年仅5岁的小星可能面临的是下半身终身瘫痪。


这是赵瑛杰至今也难以接受的噩梦。出事之后,她将女儿摔伤时的监控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每点开一次我就心碎一次,但又不得不看”。视频里每一分每一秒女儿都经历了什么,做了哪些动作,她已能完整背出。


视频里,舞蹈老师的手没扶稳,正在做下腰动作的小星,身子往后一倾,摔倒在地。


这是过完一整个暑假后的第一节舞蹈课。小星几乎两个月没做过舞蹈基本动作,赵瑛杰和丈夫觉得自己不专业,从不在家帮小星练。


让她无法理解的是,小星摔倒在地后,一旁的舞蹈老师非但没有及时让孩子平躺,反而继续要求做动作。在摔倒后的10分钟里,痛哭不止的小星又连续做了6次深蹲、5次向前下腰和2次倒立。而当时的小星,疼到站不起来,只能蹲在地上,用小手一遍遍敲着自己的背。


下课后,老师将小星送到父亲手中时,只说“没啥大事”。但小星已走不了直线,两条腿瘫软似面条,嘴里一个劲地哭喊“疼”。


到家后,小星再也下不了地,一家人才意识到,问题严重了。


赵瑛杰和丈夫连忙抱着孩子赶去最近的三甲医院挂急诊,拍了片,做了CT,孩子的腰部和腿部都查不出问题,小星被医生诊断为骨折。然而,当天夜里,小星的脚趾就再也动不了,躺在病床上,肚子硬得仿佛一块石头,小便也必须使用导尿管。


心急如焚的赵瑛杰只能等待,直到次日下午3点半,医生才在胸部的核磁共振中发现,小星的胸椎无骨折脱位型脊髓损伤,其中胸椎的5-10节大面积损伤。


“孩子有可能会终身瘫痪,你领着孩子走吧!”医生的一句话,仿佛晴天霹雳砸向这个家庭。赵瑛杰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是,小星的病在当地没法治。医生告诉她,在大庆,类似小星这样的病情,上一例还是在20多年前。


赵瑛杰和丈夫几近崩溃,为了救孩子,他们连夜赶去北京。“我一路都在想,北京的医疗条件好,说不定有办法。但偌大的北京举目无亲,我连挂哪个科都不清楚,越想越绝望。”最绝望时,赵瑛杰一度想过自尽。提到伤心处,她沉默许久,才接着往下说。


终归是要面对现实的。
   

赵瑛杰清晰记得那个无眠的夜晚——抬着担架把插着尿管的小星送上火车,看着难忍疼痛的女儿一路大哭,尽管撕心裂肺,赵瑛杰仍一边安慰女儿,一边不忘叮嘱女儿要小声。
   

旁人难以想象的是,这位坚强的母亲还主动走向一间间卧铺车厢,对周围乘客解释道歉。

 


 

一听没有病房,赵瑛杰心一急,在医生面前跪下:“哪怕睡在走廊,只要能用上药,就一定要给孩子治!”
   

此时,距离小星摔伤,已经过去48小时。在北京,医生给出的答复,其实与大庆医生没有什么不同。医生说,之前有差不多情况的孩子,半年前怎么抬来,半年后又怎么回去。


“治!”赵瑛杰很坚持。最初的一周,她几乎没合过眼,吃不下饭,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一个月内,体重从90多斤跌至70多斤。她去医院外的小卖店买东西时,流着泪失了神,站了半天才想起要买两个马扎,方便在医院里随时能坐。小卖店老板看着心疼,递给她几包面巾纸。
   

小星住进了重症监护室。6个人的监护室里,5岁的小星害怕地缩在角落里。旁边病床的孩子不是昏迷,就是神志不清念念叨叨。她被惊吓到哭求换病房。打针的地方因为又疼又痒,也被小星抠破了皮,深可见肉。
   

但即便再难过,赵瑛杰也从来没在小星面前哭过。“我不能倒下!如果父母都倒下了,谁去扶她再站起来?”


给孩子治病,钱是个大麻烦。前几年,夫妻俩贷款买了房。由于丈夫暂时没工作,全家就依赖赵瑛杰每月几千元的工资维持生计。


赵瑛杰只能想到卖房。一时间,她的卖房信息几乎刷爆了大庆人的朋友圈。但房子并非想卖就立即能出手。


她任职的学校同事和学生劝她用网络平台筹钱,赵瑛杰有些犹豫。“一直以来我都是个很要强的人,能不麻烦别人都尽量自己完成,别人有困难,也能帮就帮。”就在女儿出事的前一周,她还给贫困地区的孩子捐了500元。 

  
赵瑛杰咨询了筹款平台的工作人员,还详细询问了日后退还捐款的方式,才最终决定接受众筹。通过单位捐款的同事,她也请求工会列出明细,方便将来退还。


众筹信息发布不到12个小时,60万元就筹集成功。这笔钱,赵瑛杰没有提现,而是直接由众筹平台打到小星的医院账户,用于医疗费用。后续又有不少没捐成的好心人辗转找来,她都一一婉拒。
   

这笔钱,无形中给了他们巨大的力量。“这么多人在拉着我们,我们更不能放弃。”赵瑛杰说。


为了给孩子治病筹钱,她没法放弃工作。这一年,她大庆北京两头跑。从大庆到北京,火车晚上7点多出发,次日一早8点多到。“每一次赶到北京,快要见到女儿时,我都特有希望;但每到离别时刻,我都难过到自责,恨不能一直陪在她身边,亲眼看着她一点点变好。”


小星在京治疗期间,一家人省吃俭用,最开始住在医院旁的地下室,一天300元。后来为了给小星提供相对舒适的环境,他们在医院附近租了一间50多平方米的小屋,月租5000多元。
   

赵瑛杰暗下决心: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轻易动用捐款。实际上,这一年来,她一直往账户里打钱。从孩子起初的医疗到后期的康复训练,包括衣食住行,小星一家陆续花了40多万元,却始终没动捐款里的1分钱。

 

 


 

让赵瑛杰猝不及防的是,善意背后,却有一波波脏水泼向了女儿。有人开始散布谣言,说小星瘫痪并非跳舞导致,而是因为先天性疾病。


小星被医院诊断为脊髓损伤后,原本口口声声要帮助治疗的舞蹈机构忽然没了影。赵瑛杰没收到过一句来自当事舞蹈老师的道歉,不久还被对方删了微信。


她这才下定决心维权。今年1月,赵瑛杰正式提起诉讼。对簿公堂时,对方推卸责任:“那么多孩子跳舞,怎么就你家孩子受伤?”连赵瑛杰的律师也被气得说不出话。
   

第二次庭审时,赵瑛杰说:“希望通过公平公正的鉴定,能够还事实以真相,还孩子以公理。”    


这是为了女儿,“我想要还她清白,要证明她原本就是个健健康康的孩子”。就连小星也问过母亲:“我是不是真的有病?”


又不仅仅是为了女儿。在全球最大的裁判文书公开平台——中国裁判文书网上,以“跳舞”、“残疾”为关键词检索,因在舞蹈机构学舞导致脊髓损伤的相关民事判决多达几百例。


一年间,赵瑛杰认识了许多有着相似经历的家庭。赵瑛杰加入的“下腰儿童脊髓损伤寻找群”,现今已有90多人。家长们每天都在群里分享治疗近况,交流维权经历。极少数舞蹈机构,出钱并专门派人全程陪同孩子康复治疗,但更多的家庭,不得不一边治疗,一边苦苦维权。


就在采访时,还有家长主动找到赵瑛杰,咨询该如何给孩子做司法鉴定。


这条路并不好走。舞蹈机构一度要求孩子中断治疗,回大庆做司法鉴定。经法院调解,双方同意在北京进行司法鉴定,但机构由舞蹈机构挑选。正常情况下6个月便能完成的司法鉴定,在小星这里足足拖至10个月。


从北京儿童医院出院后,小星转到中国康复研究中心北京博爱医院做康复训练。在这个可能是“中国轮椅最多的医院”里,每一周,赵瑛杰都能遇到坐着轮椅的新面孔。每当看到小女孩,她总忍不住上前询问,受伤原因竟几乎全是跳舞。


每次看到趴在康复垫上的小朋友用小手拖拽着下半身,一点点爬向她,甜甜地喊“阿姨”,那一刻的赵瑛杰脸上微笑,心却仿佛被针狠狠地扎。“当了母亲后,看不得任何一个孩子受苦!”


这些孩子中最小的仅4岁,最大也不过13岁。他们当中的很多人,轻则有运动障碍,严重的肢体瘫痪,无法自主大小便,需要永远与尿管、轮椅和并发症为伴。


他们来自全国各地,为了寻求最好的医疗资源,来到北京。在此之前,他们的家长和赵瑛杰一样,把孩子送去学舞蹈,未必指望孩子走专业的路。“我们不过是希望孩子练练形体、锻炼身体,多和同龄的小伙伴玩耍。”赵瑛杰说。


这也是记者在大庆的几家舞蹈机构里,听到的绝大多数家长的态度。


在连续几天探访小星曾经所在的舞蹈机构后,记者只屡屡得到相同答复——“我是来帮忙的,什么都不知道。”工作人员始终选择回避小星一事。而记者现场采访的家长,也并不知道这里有过一个小女孩,因为下腰受了伤。


迄今为止,赵瑛杰从未在任何公开平台上提过这家舞蹈机构的名字。甚至,在她发布众筹信息时,描述的也只是“意外摔伤”。


在这家舞蹈机构的宣传墙上,几位舞蹈老师的履历光鲜,获奖颇多,不少还是研究生毕业。家长们告诉记者,一堂舞蹈课一般会配备一位舞蹈老师和两名助教。而小星正是在助教的手上,受了伤。


一位母亲指了指玻璃墙那头正在倒立的孩子,“谁把孩子送来学舞蹈不是为了孩子好?谁会想到,会发生意外啊?”她忍不住连连叹气。


曾经,赵瑛杰也和这些“心大”的家长一样。而今,她只希望“还孩子以公理”。

 

 


“耶”

 

今年9月,如果没有发生意外,小星也会和幼儿园同学一起升学,成为一年级新生。最近,赵瑛杰不敢点开朋友圈,“那些和小星玩得好的孩子的家长都高高兴兴,发着孩子背书包上学的照片、视频。越看越心痛,干脆不看……”


远在北京的康复医院,小星也每天坚持“上课”。从早上8点到下午5点,她需要经历高压氧舱、水疗、物理治疗、针灸等疗程。在站立床上戴着胸椎矫形器,一绑就是半小时,有时候实在无聊,小星会练习投篮以锻炼上肢——这已是最不枯燥的康复训练。


小星懂事,康复期间从没怨过一声苦。她的恢复状况比医生预想中好很多。治疗3天,脚趾头便恢复知觉。今年4月,小星受伤后第一次借助器械站了起来。这在赵瑛杰看来,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但小星不得不面临的是,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仍然无法自主大小便,仍然需要长期服药。


有单位同事找到赵瑛杰,想捐钱给孩子,继续下一步的康复治疗。赵瑛杰谢绝了。孩子的康复之路,她和丈夫想靠自己。
   

她从没想过,退还捐款是件“伟大”的事。她由衷认为,这是应该做的。
   

“直到越来越多的同事、朋友找到我,直到我看到越来越多网友留言,说退款让他们重新找到诚信的力量。我突然觉得,也许我做的事是有意义的,哪怕能让一个人感到温暖,也值得。”在赵瑛杰看来,这18284位好心人曾向她伸过援手,不管是50元、100元还是1000元,“我希望可以把善意传递下去。”赵瑛杰说,这些钱可以去帮助更需要帮助的人。


女儿出事后,赵瑛杰把自己的微信头像换成“宝贝,加油”;朋友圈的背景也换为一行字,“感谢所有帮助我的人”。


小星站起来的那天,赵瑛杰激动不已,让孩子比了“耶”的手势。她拍下来,分享在朋友圈,“也算是一次胜利,也是给帮助过我的人一点交代”。

今年春天,小星重新站了起来。  

朋友圈里最近一条有关女儿的动态,是收到鉴定书的当晚,赵瑛杰写下的一篇长文。除了将小星病情及恢复经历告诉大家,她还呼吁教育管理部门严格审核舞蹈培训机构和教师资质。这条朋友圈发了鉴定书、退款单,还放上了小星和小病友的合照。照片里的几个小姑娘坐在她们称为“绿色小战车”的轮椅上,围成一圈,笑得灿烂。


赵瑛杰说:“听到某地可能有治疗方案,家长们就一窝蜂地跑去。大家试过各种方法,有人也动过手术,但最后都是失望而归。”希望一次次被燃起,又一次次被浇灭。至今为止,完全康复的孩子,几乎没有。


“别人觉得我坚强,但其实很多时候并没有那么容易。”赵瑛杰推着小星散步时,偶尔会遇到路过的小朋友询问,小星为什么坐轮椅?每次没等小星开口,赵瑛杰就抢先回答:“只是暂时受伤,没多久就好了。”


赵瑛杰去考了心理咨询师资格证,为了更好地开导孩子,也为了帮助自己。“很多事情,只能靠自己。”话语中,她始终平静,但时不时望向窗外,眼里凝着泪。


这几天,小星的父亲和奶奶收拾好行李,退了租的房子,准备从北京回大庆。小星的父亲打算找工作,为孩子治疗费用分担一点。赵瑛杰正在联系大庆的康复医院,她想让孩子暂缓入学,慢慢康复。
   

“但她迟早还是要回归、融入社会。我希望她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能够正常上学,和同龄的孩子们玩耍。”赵瑛杰有时会点开女儿出事前几天在广场上吹泡泡的视频。视频里,小星穿着裙子追泡泡,天真烂漫。


她盼望着,总有一天,孩子还能继续无忧无虑,大步向前走。

栏目主编:林环 文字编辑:林环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邵竞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内文图片:受访者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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