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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300元住进养老院的年轻人,真的愿意陪伴老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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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殷梦昊 史乐琰 沈旻斐 2018-08-25 06:16
摘要:其实老人要的很少,一点温暖,仅此而已。

搬进“阳光家园”养老院4栋202的那晚,29岁的书法老师杨云海失眠了。


这里远离城市,依山傍水,夜里静得只闻呼吸声,可他怎么也睡不着,干脆凌晨4点爬起来,绕100亩的园区跑了一大圈。


“新家”的条件好到他有些不习惯——33平方米朝南双人间,大阳台、落地窗、书桌衣柜、独立卫生间,拉开窗帘便是满目苍翠,园内健身器材、书法室、电脑房、图书馆等公共设施一应俱全。他之前租的房子也在白马湖附近,10平方米不到,月租1500元,这里仅需300元。


杨云海是“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项目第二期志愿者之一。这个项目由杭州市滨江区去年底推出,招募区内工作的青年以优惠价格住进阳光家园,条件是每月参加助老志愿服务,时间不少于20小时,让远离儿女的老人不再孤独,同时减轻青年的经济压力。


这种“伴老抵租”的模式几年前在荷兰、法国、德国等地出现。去年8月,国内有媒体报道了上海申养“望年荟”的类似做法,然而近日记者前去探访,发现新闻中的“志愿者之家”已空无一人。负责人遗憾告知,因首批入住者的服务数量、质量均未达到预期,前不久被全部清退。实际上,阳光家园项目第一期也面临同样困境,首批志愿者基本全部退出。今年7月开始的第二期,志愿者清一色“换血”,人们再度把目光聚焦到这群以时间换房租的年轻人身上。


他们是真心愿意陪伴老人吗?  

 


冲着300元来的?  

杨云海每周六下午为老人上书法课,课堂已经坐满。

在杭州滨江,一个单人间的月租约一两千元,阳光家园一张自理老人的床位费为2050元。相比之下,300元只能算是象征性的一笔“管理费”。


公众最担心的莫过于入住者的素质:“会不会有人冲着低租来浑水摸鱼?”“保健品销售会不会进来?”


“并非所有人都有资格住进来,是需要经过本人工作单位、团委和养老院层层把关的。”滨江团委该项目负责人说,第一期由于名额较少,志愿者均由就近企业推荐而来;第二期采取社会化公开招募,有严格的审核标准。


具体步骤有三:首先是本人工作单位核实报名信息、确认盖章,其次由团委审核并挑选符合基本标准的候选人,再由区团委、区民政局和养老院三方共同面试,敲定人选。入选后,双方签订管理协议。每人还得提交工作计划,主题是“你可以为老人做什么样的服务”。


滨江区的高新企业多,年轻人不少。自从“滨江发布”公众号信息一出,报名者达几十人,其中20人进入面试环节,最终筛选出14位。


“我纯粹是想做志愿者,就申请了。”陈海珍腼腆地挠挠头。她来杭州5年,如今在机场做空运服务工作,最烦恼的事就是如何打发周末。


最近办公室刚搬到滨江,同事黄敏看到了招募信息,发微信问她:“要不要一起试试看?”现在,闺蜜成了室友。


得知女儿要住进养老院,黄敏的父母起初不敢相信:“300元怎么租房子?你可得小心别被骗了。”


和杨云海、陈海珍、黄敏一样,其他志愿者也非杭州本地人。他们都是二十来岁,工作则五花八门,除了书法老师、行政人员,还有程序员、作家、动漫师。


吴凯年纪最小,21岁,今年大学毕业,学的是金融专业,却选择进了一家社会化运营养老机构,来阳光家园也算是“对口”了。他直言:“低房租肯定有吸引力,但也不占主要因素。我身边很多同龄人知道这个项目,但也没来。”家人一直支持他参与老年人工作,知道他上了新闻,都发朋友圈给他点赞。“我爸从来不给我发微信的,这次特地跟我说‘答得不错’。”吴凯笑言。


杨云海有点想不通,为啥一群普通青年忽然就成了焦点人物。短短几天,采访他的媒体已逾10家。“住在养老院花时间陪老人有那么稀奇吗?”他说自己来这儿的原因很简单,一是周边环境美,适宜写生;二是画画需要心静,养老院很适合。


现在他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早起出门写生,8点回来吃早饭,看书、备课,下午去工作室,累了就出门找老人聊天、打台球。在他房间里,床上、桌上铺满了画作,有农家的丝瓜、养老院的楼、南边的山……短短一个多月,他画了十几幅。


之前也有朋友拿他开玩笑,说“你要提前步入老年生活了”,但这个高瘦黝黑的男生听了只是笑笑。“我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杨云海说。  

 


“负责让老人快乐”

陈海珍和朱燮永一起吃完午饭后打算去散步。

杨云海的书法课上了不到5次,20人的课堂就坐满了。团委为项目设立了活动经费,笔墨纸张,老人都无需花钱买。课堂开放且随意,谁想来便来,不感兴趣可以走。


77岁的上海人施韶华从不缺席,还拉着3个姐妹一起加入。去年9月,老伴走后不久,她主动和儿女提出住养老院,把家里的书都带来了。“没事抄抄书,说得不好听就是消磨时间。”她笑容里透着失落。她是杨云海来到阳光家园结识的第一个朋友,一听说小伙子要开书法课,立刻报名。


上课时间是每周六下午2点半到4点。8月18日,有人不到2点就来了,在桌上提前摆好作业。他们经常要求杨云海“多布置作业”。80岁的刘翠玉和老伴早晨才听说有书法课,见位子不够,她让老伴先练,自己站在一旁看。上课中途不断有人进来,一看坐满,只能遗憾离开。


围观者中有位60岁左右的男子,他是来“调研”的。前几天他在报上看到消息,觉得不错,就先来探探。“以前从来没考虑到上养老院……”他长叹口气。


近十年来,我国人口老龄化程度快速上升。民政部2017年社会服务发展统计公报显示,截至去年底,全国60周岁及以上老年人口达到24090万人,占总人口的17.3%。随着养老事业逐渐社会化,也对服务提出新要求:有人照顾老人的身体,谁来关爱老人的心灵?


“伴老抵租”做法应运而生,恰是为了回应老人物质之外的精神需求。不过,设立该类项目须有前提。上海望年荟和杭州阳光家园均属于规模较大的医养一体化机构,床位充足,硬件完备,既保证年轻人能够融入环境,也不会造成床位紧张。


望年荟设计了陪护、技能、教学等5大类型,例如陪老人看电视、策划生日派对、教写字画画,但由于第一批志愿者均由医学院推荐而来,大家学业忙碌,都选择去养老院配套的医院里值夜班凑足时数。


“我们希望他们能跟老人面对面交流,可惜没能达到预期效果。医疗背景再强却不愿意跟人说话,那也没用。”望年荟项目负责人孔志铭说,原先选人的考量还在于学历、获奖、技能,现在他认为,最重要的还是“有没有为老服务的一份心”。


阳光家园社工部的陈桐认为,志愿者首先要明确自身定位,“医生保障老人的健康,护理员照顾起居,而志愿者就负责让老人快乐的部分”。


25岁的她是园里为数不多的年轻人之一,主要工作是对接志愿者团体、制定活动方案。她说,之前有志愿者想来帮忙扫地、擦桌,为老人洗脚、剪指甲,“其实这些已经有专人做”。


项目启动前,阳光家园专门统计了老人对年轻志愿者入住陪伴的接受度,反响热烈。86岁的朱燮永告诉记者,当初自己想来养老院,老伴就是不肯,理由是在家还能看到子孙,到了养老院,睁开眼睛全是老人,一片暮气。“我们走路用轮椅拐杖,他们就像风一样,看到真是羡慕又开心。”朱燮永感叹,“我们是老了,可也不是天生这么老的呀!”


至于“陪伴”到底应该是什么,施韶华觉得很简单,就是谈谈天、唱唱歌、做做针线,大家一起笑一笑。“这样就够了吗?”记者问。“就够了。他们能来陪我,已经很好。”老人认真地说。

 


摸着石头“过海”    

 

陈海珍是大专学历,而招募标准要求志愿者学历为本科及以上,她算得上是“破格录取”。


项目启动仪式上,志愿者第一次集体亮相,每个人都要自我介绍。陈海珍望着台下老人们热切的眼神,紧张得说不出话。“别人都说得特别好,我除了性格开朗之外,好像啥也不会,当时就是这么说的。”她捂着嘴笑。


进入养老院的第一个月是适应期,工作时数只需10小时。所有人都先从最基础的陪伴服务做起,例如陪老人聊天、打球、做游戏,后期再根据各自兴趣和特长为老人设计活动,比如书法、跳舞、手工、朗诵。


志愿者还没到齐时,最年轻的吴凯先建起微信群。因为只有8个人,杨云海把群名改成“八仙过海”,“组织”算是成立了。大家很快熟悉起来,但心中多少有些忐忑。


“他们会不会不喜欢我?”陈海珍最担心和老人有代沟,没话说。“他们超能聊的!你不讲话,他也会拉着你讲。”黄敏安慰她。黄敏内向,遇到生人从不爱说话,但每次都能与老人聊一两个钟头,陈海珍佩服得不行。


陈海珍第一次进活动室,拽着黄敏壮胆,但还没来得及尴尬,就被一位奶奶拉走请教软件下载问题,不知不觉教了一个多小时。


见她走在路上或在食堂吃饭时,有的老人会主动打招呼。“好像经常看见你,你在这里工作吗?”“为什么会住进养老院?”就像连环反应,她被介绍给了越来越多的老人,常有人请教她怎么视频通话、滴滴打车,拉她一起看时下最火的电视剧。


和她最要好的是“英姑”、“彩虹”和“徐徐”,3位80多岁的奶奶,每次见她都得拥抱。“她们圈子里都喊昵称,你喊奶奶反而很奇怪。”她笑着解释,“得看老人喜好,有的不喜欢太严肃,喊昵称更能聊到一块儿。”


而对于管理者来说,不管志愿者来养老院的初衷到底为何,新的方案设计必须从制度上保障志愿服务的规范化,但又不能过于教条主义,引起志愿者和老人的反感。


首先是时长。以前,志愿者的服务时长都是自己上报,现在规定每次服务开始和结束时去楼层服务台签到。每人每月20小时是最低标准,如果连续2月不达标将被劝退。聊天服务须单独进行,即使3名志愿者和1位老人聊,最终也只算1人时间。


其次是质量。志愿服务鼓励多元化,每月至少要有2种类型。社工部随机回访,收集反馈。“我们不会让老人去填表打分,因为那样无论是老人还是志愿者都会不舒服。”陈桐解释。总的评估周期为6个月一次,所有人都得重新递交材料,不达标则被淘汰。


不过,工作仍存在盲点,比如现在的服务对象主要是针对自理老人,不能自理、失能失智的老人尚不能享受。陈桐说,特殊老人的陪伴服务需要考虑更多细节,目前正在规划。


在志愿者所住的楼层宣传栏,记者看到了7月所有人的服务时长公示,8位志愿者达标,其中杨云海、陈海珍、黄敏、吴凯超过13小时,未达标者是由于7月底才搬进来。8月刚过半,不少人都已提前完成20小时的“指标”。


陈海珍一般周六在养老院泡一整天,陪老人打球、写字、聊天,黄敏则习惯一三五的晚上吃完饭去找老人聊天,她们从没把志愿服务当成负担。“感觉时间一下就过去了。”陈海珍说。

 


萍水相逢的温暖 

 

曾有记者问杨云海:“来了之后,会不会感觉‘好山好水好寂寞’?”他答:“怎么会?这里有这么多老人陪着我。”


有了新的爱好后,施韶华每天晚上都结伴去书画室练字,杨云海有空便去看,经常逗留到9点多。他喜欢问老人当年事,比如怎么念书,怎么工作。老人也乐于分享,还关心他的生活,帮忙出主意。“有种自己人的感觉,好像已经是老朋友了。”施韶华说。


“他们比我年长50多岁,却喊我‘杨老师’,每次我都很紧张。”杨云海觉得老人身上值得学习的东西更多。岁月沉淀的人生经验和智慧,是书本上没有的知识。


朱燮永也喊“老师”,但他说心里还是把志愿者们当孩子,叮嘱他们按时吃饭,不要透支身体,“等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就知道身体有多重要了!”就像对自己的孙子唠叨一样。


相比服务者与被服务者的关系,陈海珍更希望和老人做朋友。即便是朋友,她也很注意和老人交往的分寸,有些玩笑能开,有些不行。涉及到隐私的话题,她从不触碰。但熟了之后,老人们不免主动提起,离开多年的老伴、远在异国的儿女……


她以前对养老院的老人有些偏见,以为他们孤僻,不大欢迎外人,结果发现恰恰相反,许多老人非常热情,乐于接触新鲜的人和事,生怕被社会淘汰。倒是她自己,一到假期就成天宅在家里刷手机,一句话不说,饭也不按时吃,“心态还不如老年人年轻”。


陈海珍还发觉,几乎所有人都是主动来养老院的,也都是下了一番决心的,只为不给子女添麻烦。他们给家人打电话时总说:我在这儿挺好的,你们没空就别来了。


有些委屈,老人对亲友说不出口,但面对萍水相逢的志愿者时,顾忌都放下了。

 

黄敏也有类似经历。有的老人说到伤心流泪处,她不知如何安慰,只能倾听。具体关于什么事,她婉言拒绝透露:“那是老人对我的信任,说出来就是不尊重他们。”她深切感到,其实老人要的很少,一点温暖,仅此而已。


前些天,她从外面带回新鲜莲子,挑了最嫩的送给几位奶奶。对方特别感动,拉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道谢。“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但他们看得很重。”黄敏说。


陈海珍遇到过一位退休军人,“我当书法课助教的时候,看他不会写就教他,但他自尊心强,不理我也不动笔,等我走开才开始偷偷写”。


那一刻,陈海珍想起了远在广西老家的父亲,同样脾气很大、不苟言笑,“觉得自己什么都懂的样子”。她思念父亲,每年回家3趟。“就是一起看电视、聊聊天,虽然他不说,但我知道他开心。”她说其实很多时候,不仅是自己在陪老人,老人也在陪自己。


采访当天,陈海珍陪着朱燮永聊完天去食堂吃饭。饭后,一老一少挽着胳膊散步,有说有笑,擦肩而过的人很容易就把他们当成祖孙。


老人发现陈海珍和孙子同岁,扭头逗她:“你要么当我孙女好了。”陈海珍愣了愣,咧嘴笑了:“好啊。”

栏目主编:林环 文字编辑:林环 图片编辑:朱瓅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图片来源:殷梦昊 摄
题图说明:书法课上,年轻的志愿者们正在为老人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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