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工智能发展在下一盘大棋
——访中国工程院院士郑庆华
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李蕾/周昱帆
日期:2025-08-25
人物简介:郑庆华,中国工程院院士,同济大学党委书记。国家“万人计划”科技创新领军人才,教育部大学计算机教学指导委员会主任,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创新群体负责人。
在IEEE TPAMI、TKDE、IJCAI、AAAI等发表论文190余篇,出版《大数据知识工程》等专著3部,主持国家863计划、国家科技支撑计划、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重点项目、国家科技创新2030“新一代人工智能”重大专项等40余项科研项目。
研究成果获国家科技进步奖二等奖3项、国家教学成果一等奖2项和二等奖3项,获2022年度何梁何利基金“科学与技术进步奖”,中国自动化学会科技进步特等奖。
本报记者 李蕾 周昱帆
从业态向生态转变
记者:您曾经说过,人工智能发展有三条技术路径,您现在正带领科研团队借鉴脑科学的研究成果探索机器智能新路径,新路径和以往的技术路径有何不同?
郑庆华:人工智能发展的三条技术路径都通向强人工智能或者通用人工智能。第一条路径是深度学习、数据驱动的大模型;第二条路径是知识引导和数据驱动的混合模型;第三条路径是借助人脑记忆机理的新型机器智能模型。这三条路径各有特色,互相补充,未来都有各自的应用场景和新需求。
客观上讲,大模型的确实现了人类历史上最强的机器智能、机器大脑。但是它有很多问题解决不了,比如说我们在航空航天、南极北极、深海、沙漠等环境下,连无线网络都没有,终端也无法部署,算力根本渗透不到那里去。其次,在一些军事战场当中,国防军工这个领域是一个无人系统,要求自主性,它不可能把无人机等设备实时与大模型相连。在这些情况下,很多问题是大模型无法解决的。
同时,大模型的固有缺陷也很明显,比如说可能会出现幻觉、存在不可解释性、能耗和数据过大,这些固有缺陷很难破解。所以,除了大模型之外,我们还要探索新的路径。
目前,虽然中国在大模型上进入了全球第一方阵,但大模型的底座、生态,并不是中国原创的。未来,通用人工智能、强人工智能如何走出一条真正由中国学者提出的原创概念、原始模型的道路,这非常重要。
因此,我们提出了受人脑启发的机器记忆智能新模型。这个模型实际上是借鉴人脑记忆的机制,因为记忆跟存储不一样,存储只是保存数据,十年前保存的、一百年前保存的数据都不会变,但记忆既有物理信息的存储功能,还有抽象、联想、推理、演绎、归纳功能,它是一种高级的认知,这些功能是大模型缺乏的。 下转 4版(上接第1版)人脑只用23瓦左右的能耗就实现了机器需要几百万瓦能耗的算力,并且能够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具有比较严密的逻辑思维等性能。因此,我们提出来的观点,就是要把人脑这些真正基于认知、计算的能力,借鉴到未来的机器智能模型当中,让机器从根本上实现逻辑思维、证据推理、归纳抽象演绎等功能。
记者:在人工智能领域,下一个关键的颠覆性技术有哪些?上海还需要建立哪些相关的机制制度?
郑庆华:人工智能是一个非常大的生态体系。比如说新型计算范式要突破,光计算芯片、智能光计算要去研究,在认知理论方面,现在也有相当一部分学者在研究视觉模型,其实就是要解决大模型和视觉模型的深度结合。
同济大学结合实际提出了工程智能(AI for Engineering)这个概念,除了在全球已经被大家熟悉的“AI for Science”,工程智能是嫁接科学智能和工程应用、产业产品非常重要的、不可或缺的桥梁。当然,人工智能本身也需要工程化,就是说人工智能最终落地,需要部署安装、符合实际环境,包括生态、成本,可用性、可靠性这些方面的条件,这些问题都是需要研究的工程化。
因此,上海的人工智能发展是在下一盘大棋,从芯片、算力,到数据、算法、模型,再到上面各类应用和各类训练场,实际上是一个非常大的生态体系。这个生态体系我认为需要实现两个转变,一是从业态到生态的升华,二是从拼图向版图的一个跃迁,还有从硬件到软件各自发展朝着软硬件协同发展的跃迁。
让每个板块都成为干细胞
记者:上海已经锁定了三大先导产业、“五个中心”建设,要形成具有国际竞争力的科技力量,从战略规划上来说,上海还需要在哪些方面努力?
郑庆华:我们要构造一个生态体系,形成具有国际竞争力的战略科技力量。也就是说,要把上海的国家实验室、全国重点实验室、高水平大学、龙头企业、独角兽企业以及有创新活力的民营企业都整合起来,形成共创共赢共转化,上下游无缝衔接的一种新的生态体系。
这一生态是“制度型开放创新”的生态,上海在临港新片区打造芯片高地,上海还有张江科学城……每个区都有自己的特色、优势和文化。要把微观的区块和整个上海的城市生态融合形成活力,让每个板块都成为干细胞,具有创新活力、自我生长的体系。
上海要建设高水平的人才培养引育体系。要面向全球顶尖青年、原始创新人才等,形成一套发现、吸引、培育、留用全周期的体系。
建设策源和设计国际规则以及平台。在这些方面,上海的发展既然已经定位为全球科创中心,那么上海不光自己要做技术、做产品,同时还要制定国际标准、国际规则。
记者:上海要打造全球科创中心,在“十五五”规划中,如何进一步激发企业的积极性,尤其是民企参与基础研究的积极性?
郑庆华:上海要进一步加大基础研究、原始创新的力度,这是打造科创中心的一个基本支撑条件,这一点毋庸置疑。
“十五五”期间,对于政府来说,主要是机制创新,构建企业技术、研究成本合理的分摊机制。现在基础研究主要还是靠政府投入,但政府投入的额度是有限的,政府只能引导和重点投入,所以企业的参与是极为重要的。因为基础研究有风险、长周期,这与企业追求利润的中短期目标未必一致,因此,引导企业投入基础研究要有一套新的机制。比如在税收政策上,投入基础研究能不能作为企业减免税收的依据?新机制目的是要营造一种氛围,让企业敢投,而且投后有回报,能够把今天的投入作为明天的回报依据。
民营企业在中国经济中占有重要地位。现在,国有企业在中央的统一领导下,在基础研究、关键技术上有投入。政府怎么更好地组织民营企业投入基础研究?这是要破解的难题。建议打造若干基础研究加中试验证一体化平台,降低民企进入的门槛,鼓励中小企业借平台之力参与基础研究,提高这些企业的研发能力和成果的承接能力。
记者:“十四五”规划提出了国家实验室试点“负面清单”新模式,赋予了实验室更大的经费使用权和资源调动权。您觉得,“十五五”期间,国家实验室还可以进行哪些政策方面的改革和扶持?
郑庆华:现在,国家实验室大部分还处于建设阶段,还在成长期,没有到成果涌现的阶段。总平台、总链长这个机制很好,但是怎样能够把各方资源汇聚起来、形成链条,还是需要再深入探讨的。因为客观上讲,国家实验室没有行政职能,要通过利益、共同的事业目标去引领这件事情,真正做起来确实还有不小难度。
另外,国家实验室的项目多采用“揭榜挂帅”的机制,这个模式也很好。进一步讲,榜的颗粒度切得多大?怎么评价挂帅的帅,谁能挂帅?还是需要有一套非常好的机制才行。因为有很多科技创新的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他的想法开始时未必能够被人理解。而挑选能揭榜的帅,不是看他既有成果的积累,而是面向未来的创新,因此在“揭榜挂帅”的选拔机制上还需要创新。
此外,要探索国家实验室多元投入和成果回报的运行新机制。现在国家实验室的投入机制,是政府、地方、企业都在参与,但如何形成一个真正的共建、共享、风险共担的利益机制,对科创来说尤为重要。改革评价制度,关键要突出长期贡献和战略支撑力。国家实验室一定要真正在基础性、原创性和重大关键核心技术方面起到战略支撑和战略引领作用。也就是说,国家对实验室的考核要避免项目化考核的做法,而真正应该重视考核国家实验室在基础、系统、链的布局,以及高端人才的引育方面所作出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