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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未“被看见”的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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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王潇 2016-02-27 09:27
摘要:孙世发“不参加会议、不申报课题、不带博士生”,与其团队,十年磨一书。成书12册,2800余万字,收载方剂88489首。

新书的反响,比想象中还要小。尽管,它被公认是“迄今为止内容最新、信息最全、收方最多、临床实用性最强的中医方剂类图书”,“填补了以病症列方的方书620余年的历史空白,科学性远超《普济方》之类古代方书”。

 

《中华医方》,南京中医药大学教授孙世发编撰的新书,是在2015年5月出版的。半年后,它的新闻通气会才召开。原本签约的出版社,中途选择退出;接手的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仅为是否出版,就在社内开了大大小小的会近十次,讨论到底要不要“做这桩明知不会赚钱的买卖”,最终,决定把它“不作畅销书,而作常销书”,出版它“不求挣钱,但求装点门面”……

 

同时,这也是一本未立项的书。这意味着,无经费。虽如此,孙世发“不参加会议、不申报课题、不带博士生”,与其团队,十年磨一书。成书12册,2800余万字,收载方剂88489首。

 

今年2月14日的国务院常务会议上,李克强总理以获得诺贝尔医学奖的屠呦呦举例,说明“开放发展中医药产业”的重要性。会议确定进一步促进中医药发展措施,发挥传统医学优势造福人民;还提到要“抢救濒临失传的珍稀与珍贵古籍文献”。

 

对此,孙世发与他的团队是宽慰的。因为长久以来,他们致力的中医文献研究,即便在频频呼吁“被看见”的中医学科中,都是最为边缘的。

 

“书的价值,还是让后人来评说吧。”65岁的孙世发,言之淡然。

 

波澜不兴的2800多万字

 

安徽宁国梅林镇。到访时恰逢大雪。这是孙世发23岁别离这个皖南山村、踏上中医生涯后的第一次返乡过年。

 

即使已有媒体报道,关于他出书的事,在村庄里仍然没有引起一丁点儿波澜。孙世发的妹妹也毫不知情。

 

饭桌上,听记者聊起来访的缘由,她好奇地对哥哥说:“那送我们一本呗!”

 

“是一整套书,12册,2800多万字,”孙世发停了筷头,大致比划了一下,颇有些羞涩地说,“一套4998元。”

 

妹妹惊讶地张了张嘴,也没再追问,到底是什么样的书,要出这么多页、还这么贵。

 

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医学出版中心一部主任薛士滨,接手时也不了解这本书的体量和价值。直到收到了4大箱书稿,才清晰意识到2800余万字是什么概念。

 

薛士滨认为,《中华医方》 虽是一本方剂汇编书籍,但绝不是简单汇总,而是将现今所知中医方剂严格筛选,重新考证所收医方的源流、出处、疑点,并以病症为篇目,将方剂分门别类;同时,每个病症都体现了“史”的脉络,梳理了病症、治法、方药在各个朝代的演变。

 

中医文献书籍是不少临床医生或科学研究者找到灵感的源头。屠呦呦曾提到,最关键时刻,她的灵感就来自于东晋时期医学家葛洪编撰的医学典籍《肘后备急方》。书中提到,“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她才意识到,传统提取方法中的加热步骤可能会破坏青蒿中的抗疟有效成分,从而改变提取方法,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果。
近几十年,南京中医药大学出过《中医方剂大辞典》、《中药大辞典》、《中华本草》 等几部大型中医药文献典籍,多为立项的编撰研究项目,或为学校下达的编写任务,有资金或人力的保障。其中《中药大辞典》和《中华本草》是写中药;《中医方剂大辞典》是写方剂。

 

上世纪90年代,《中医方剂大辞典》出版,时任主编(今已逝)彭怀仁教授曾和副主编孙世发讨论,应再编纂一部以临床病症为纲的方书,即将方剂按治疗的病症归类,方便临床医生选方,也方便研究者汲取灵感。两人还商量了好几个名字,如《中医方海》,意为“中医方剂的海洋”。

 

但彭怀仁也意识到,这将又是一项耗时耗力的巨大工程,对孙世发坦言“我是干不了了”。1998年,彭怀仁退休回老家丹阳。

 

孙世发则开始申报课题,希望能够立项,但并未成功。那时,人们的目光已经更多投向西医研究,少量的余光即使留给中医,也不会是最为边缘的中医文献研究。

 

不会左右逢源的人

 

孙世发却始终念念不忘。

 

2002年至2005年的3年里,孙世发曾尝试编写一些针对临床病症的方剂小册子,寻找同事、学生合作,以此做摸底。“就知道还是有这么一群人很想做这个事,哪些人能做好,心里就有底了。”孙世发说。

 

陈仁寿是孙的第一位博士生。他感慨:“孙教授就像天生适合做文献研究的。”

 

孙世发是在皖南医学院读完研究生后任职南京中医药大学的,那时陈仁寿已在大学里工作。“孙教授和当年彭教授的性格很像,不声不响,坐得住。刚来时,他不喜欢多和人打交道,总是坐在自己办公桌前看书,最多就是走到走廊上抽根烟。他个头不高,其貌不扬,学生之间就互相问:‘这老农民是谁?’”

 

孙世发确是农民出身。在安徽宁国那片土地上,他的童年在放牛、采摘草药中度过。1961年,正逢吃不上饭的那几年,劳动力缺乏,孩子们和老人也被要求挣工分。读了3年小学的孙世发不得不辍学,却常常梦见老师发作业本,怎么也发不到自己。家里人念其想读书,继续让他读。读到初中没毕业,又成为“回乡知青”。他还是不甘心,一边干农活,一边读哥哥的高中课本。那时他爱写文章,心愿是考上文科专业,当位作家。

 

后来他得到推荐工农兵上大学的机会,作文摸底考试被评第一,招生小组讨论后认为,“古文不错,学中医应该不差”。他就这样入门。

 

或许是命中注定,孙世发学中医倒也如鱼得水。他后来分配至一家镇卫生院当中医临床医生,在全县对毕业生的摸底考试中名列前茅。其间在上海、合肥多地跟随名中医进修,还考了研究生。

 

后来他听从老师建议,改做文献研究。

 

倒确实符合他的性格。在同事们的眼里,孙世发“特立独行、不会左右逢源”,“只专注于自己事业”,而且“有什么说什么”。他和学生打电话,没有半句开场白;做研究他也如此。如中医常说一句话“胃不和则卧不安”,历代医家将“不能卧”释为“不能寐”,理解为胃不舒服则睡不好,但他认为不对。他去查原文《素问·逆调论》,发现结合上下文,实际上“卧”是指正身平躺,即某些疾病平躺后会加重。专门就此发了一篇文章,反驳了既有说法,得到不少医者的认同。

 

即使是现在,他依然个性不改。开新闻通气会之前,孙世发嘱咐陈仁寿希望全体编书人员都到场,并请大家吃饭庆功。但陈仁寿是南京中医药大学中医文献研究所所长,出于一些规定和考虑,觉得部门的正副领导同时出席酒席不太好,就没有把人叫全。结果老教授发了点小脾气,说:“这顿饭我不吃了。”

 

始料未及的困境

 

在决定是否编书的日子里,孙世发曾反复权衡,书没有立项,意味着所作之事全为个人行为,不算课题,没有经费,没有人力……自己的精力到底够不够,团队成员能不能坚持……

 

最终,“也记不得是哪一天,可能就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我就下定决心要做了,”他说,“我是一旦上马就绝不中止的人。”

 

孙世发做事有计划性。他先确定好体例,把初步整理内容的任务按条块分摊到各位骨干,交代好交稿时间。他自己做复杂的部分。

 

他的学生杭爱武说,其实大家都是义务帮忙,但孙老师催稿毫不客气,催得急的时候就下最后通牒:“要是再不交,我就不要你的稿子了啊!”

 

“我们肯定还是要尽快做好,一是了解孙老师的工作方式,计划性、时间性很强,谁也不敢拖拉。二是也知道这么大一本书,只有埋头苦干才有可能做出来,否则很容易半途而废。”杭爱武说。

 

成员们光是基础的整理、校对工作,就花了一年多,没有节假日和寒暑假的概念。

 

在整理、编撰过程中,困难层出不穷。孙世发严谨,对所收医方的源流、出处、疑点都要重新考证,对病症论述、病名考证以及病症之间的联系都要重新分类和论述。这些工作极其考验文献功底和临床功底,都是孙世发亲力亲为。

 

审稿的时候,常有“一天就耗在查一个冷僻字或一个病名上”的情况。中医病名,没有标准化,古代文献,尤其甚之,如:肉苛、皮肤不仁、皮痹,其意相同,则合并为一。而又有如大头瘟、痄腮、发颐者,虽类似但尚存小异,故分别保留。也有多方查询仍难定夺的说法,只能保留原貌。如一方写道:“槐角子(十月上已日取,拣肥嫩结实者)”,查对多种版本文献,“上已”当为“上巳”,而上巳在古代曾作为重要节日,是三月三日。十月上巳日,到底指何意,只能留之待考。

 

到2007年,孙世发遇到了始料未及的困境。

 

按照和原先一家出版社拟定的合同,他应在某个期限内先交出部分书稿。且合同规定,双方如果出现要延期等情况,必须提前3个月通知,否则要承担责任。

 

当时,已比约定的时间超过半年,但孙世发还是对稿子不满意,部分内容要推翻重来。偏偏在那个档口,出版社换了一任社长,决定不出版。“作为一部没有立项的书,出版社要自负盈亏。”孙世发理解新社长的考虑。“如果我按期交了一部分稿,那起码还有补偿,但的确是我拖稿在先……”

 

孙世发连着几日失眠,反复在想:“到底要不要继续?”

 

寻找别的出版社同时在进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要挑——“比较边缘的出版社不要,国外的出版社不合适,最好还能和中医、文献沾一些边。否则就变成为出书而出书,那就没意思了。”最后他找到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认为至少这个出版社的名头没有给书掉价。

 

再度出发,孙世发更是全力以赴。工作最忙时,他常常在凌晨3、4时醒来而再难入眠,索性爬起来工作。

 

他开始不参加会议。因为他心里有本“账”:他计划2年半将全书看一遍,一个月要看100万字左右,若一天看5万字,则一月至少要有20天专心看书。但来去一趟学校要两个半小时;每周还有两三次课占去时间; 作为学科带头人,会议也不少。于是尽量不参加会议,必要的请学生杭爱武或学科秘书代开。

 

2011年后,孙世发连研究生也不肯招了。因为学校规定带博士研究生的导师必须要有立项的课题项目,但孙世发的书并未立项,若再申报其它课题,又觉精力分散,恐怕这本书要推迟几年。

 

编书期间毕业的学生,孙世发甚至没时间参加毕业仪式。学生们向他诉苦:“别人都有导师拨穗,还能一起拍照,我们就像没有妈的孩子。”他觉得愧疚,就哄他们:“要不,你们来我家里照相?”

 

和时间赛跑

 

薛士滨一直到书出版了都不知道孙世发为何如此催促出版。

 

孙世发是在2012年4月30日去交初稿的。距离出版社的最晚交稿日期还有一个月。

 

交稿那天,他雇了一辆电动三轮车,把将近200斤的书稿从打印店拖到邮局,他自己骑了辆自行车跟着。到邮局后,打包成4个大邮包,发往北京。寄掉书稿,他如释重负,“虽然还起码要改几遍,但只要出版社接收了书稿,书应该是出定了”。

 

身边的人也是陆续才知道了隐情。

 

就在交稿前一个月,是学校每年3月份的例行体检。体检过了没几天,孙世发接到体检中心电话,说他肺部X光片有问题,需进一步检查。

 

他一听紧张了,到医院拍了CT片。发现左肺有点阴影。跑了两家医院,一家说再观察,一家说考虑纤维化。

 

“我那时候脑子里想的是,如果说身体真有问题,那这本书绝对不能出问题。”看病的同时,他立刻和出版社联系、签定合同,约定2012年5月31日交稿,却一个字都没透露病情。

 

一年之后的职工体检,又是不到一个礼拜,他接到电话,检查发现癌胚抗原指标偏高,要求复查。他再度去医院,有医生认为不乐观,说肺部结节看起来比较致密;也有医生建议做微创手术,术中活检,如术中发现有问题,就即时切掉。

 

打探到消息的学生们跑来看他,建议他手术,把问题尽量扼杀在萌芽中。其间有两家医院开了住院通知单,甚至有学生帮孙世发借好了住院需要的支票,最后他还是选择不做手术。他说:“我和熟悉的医生探讨过了,我的情况,即使是癌症也是早期,这种情况5年生存率能超过90%。有5年时间,完成全书编撰一定没问题了。但如果现在手术,做得不好的话,必然影响工作。”

 

他还把书稿全部打印。“因为当时我想,万一我要是不行了,起码对跟我编书的人有个交代。”

 

如今,书已出版。这两年,孙世发还未确诊,不过癌胚抗原指标也没有再升高。他反复说:“书出来了,也就没有遗憾了。”

 

让中医“被看见”

 

“抢救中医”的口号,孙世发成长的一路都听过。但到底如何抢救?很多时候,就是一场轰轰烈烈的讨论,没了下文。

 

作为中医,他遭遇过很多“质疑”——有学生不喜中医,在他的课堂上公开挑战:“中医算什么医学?非主流。”也有医学院的解剖老师挑起标本上的一根神经,对着他们几位中医说:“这是神经,看得见摸得着。你们倒是指给我看看,中医的经络在哪?”还有一次讨论中西医结合的会议,一位30多岁研究基因的专家直截了当下结论:“中医不行,我看最多50年,必然灭亡!”

 

对于这些,孙世发很少公然辩论。

 

他认为中医的理论是有研究价值的。“我们用现有的技术手段无法检测到的,不代表是不科学或不存在的。我有时候想,或许真的能有那么一天,人们能够通过某种方法照出经络的走向。”他讲起自己在上海跟随进修的中医大师张镜人,格外有感情。年轻时他曾多方拜师学技,在医院时也是小有名气。

 

他的学生们曾为他不继续当临床医生感到可惜。但孙世发说:“没有临床经验,我就编不了这本书。书的价值或许现在还看不到,这个就像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还是让后人来评说吧。”

 

孙世发认为现在中医遇到的最大困惑是“不被看见”。要给他们留下翔实的文献整理资料作为研究的基础。而中医文献研究就是基础中的基础。

 

2月14日的国务院常务会议确定,“要促进中医药和民族医药继承保护与挖掘,抢救濒临失传的珍稀与珍贵古籍文献”;“要促进中西医结合,探索运用现代技术和产业模式加快中医药发展。加强重大疑难疾病、慢性病等中医药防治和新药研发”;“加强中医理念研究推广,扩大中医药国际贸易和传播普及”。

 

这些正是孙世发希望他的书能给中医药发展提供的价值。接下来,他还希望做一点面向大众的中医知识解读。过去,老百姓对中医里的“阴虚、阳虚”、“热、寒”等多少有些概念。但现在,西化的思维模式让不少人对传统的东西理解不了。

 

对于未来,孙世发有期待,也有无奈。中医文献研究是中医学科中极为冷门的分支:每年文献研究所录取的研究生是调剂而来;本科学生们连教材都懒得买,还说,现在都是互联网时代了,要查文献,直接用电脑查不就好了?
他希望这些学生能明白:他们“嗖”一下在网络上查到的知识,正是一群倔强的教授们,花了十年功夫,一个字一个字做出来的东西。

 

“不是物是人非,而是人是物非。”雪地里,孙世发在村里仅存的一间1950年代老房子前感叹。他感叹的不仅仅是老房子,还有改变了的社会。

 

大雪裹挟着他。他站在那里,回头望。他说:“我就是想回来看看,这里是根。”

 

(本文摘自解放日报 编辑邮箱:shguancha@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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