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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成为升级版的“悠闲专家”,不知道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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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王开林 2018-04-24 07:15
摘要:真新鲜,父亲是个“悠闲专家”,这个总结抓住了实质。

民国初年,父亲出生于省城的官宦家庭,是遗腹子,二十岁后,家道中落,日渐式微。奶奶生前一直对他溺爱有加,原因只有一个,爷爷死得太早,于是处处顺着他,时时惯着他。父亲很聪明,却不曾在学业方面下过苦功,他生性不羁,玩心重,想法不少,家底子厚实时,无论他怎样任性使气,游手好闲,都不成问题。一旦家底子变得菲薄了,他却依然故我,这就势必使得自己和家人长期陷入困顿之中。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由于父亲坐吃山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他和母亲被划分为城市贫民,母亲原是长沙西乡地主的独生女,嫁奁丰厚,经父亲折腾,悉数归零。成份确定后,父亲竟在母亲面前以恩人的面目出现,洋洋得意地说:“你老是抱怨我不治产业,弄得家徒四壁,你看,要不是我有先见之明,现在的成份绝对会比‘城市贫民’差得多,以后的日子还能好过?”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日子里,我家确实免受了一些惊吓和恐惧,但距离安稳生活依然相当遥远,要不然,我家又何至于被之后庞大的城市清理计划盯上,连锅端起,下放农村呢?


在山区里,父亲的优势立刻凸显出来,他能说会道,能写会算,讲故事是好手,这位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长沙明德中学的毕业生,文化水平比黄合小学的大多数老师都高。七队何队长就很看得起他,让他接替伍伯的仓库保管员,这个职务较为轻松,比下田务农要悠闲得多。于是父亲时不时去找伍伯下两盘象棋,伍伯酿制的米酒比别家优良,这很有吸引力,也是父亲与之交往的重要原因之一。伍伯的棋品好,从不悔棋,但他喜欢长考,得了个外号“雷不动”,雷打不动的意思,父亲不耐烦枯坐呆等,就取下墙上的火铳,去后山转悠,他的枪法不行,找到斑鸠、野鸡的时候不少,歪打正着的时候却不多。好几次,我兴冲冲地陪他去打鸟,全是空手而归。他自我解嘲道:“上山打猎,乐趣就在寻觅的过程中,真要是枪枪不落空,血乎郎当,反而不好玩了。”对于这种说法,我不以为然。有一回,家犬“好汉”跟我们同行,它凭仗出色的眼力和脚力,追逐一只野鸡,逼迫它飞到了合适开铳的地方,父亲也及时扣动了扳机,但没有命中。我很失望,“好汉”也感到茫然。


那时候,最令父亲烦躁的是,他在后山转悠了好一阵子,返回伍伯家,“雷不动”仍在长考,父亲就调侃道:“老伍,下棋又不是入庙修行,你想破脑壳,谁给你补?”伍伯似乎被激醒了,立刻驱车跳马,连续几步都是高招,父亲的帅老爷无处藏身,只好认输。原来伍伯长考,一次想清楚好几步棋,而且暗藏连环杀招。我会下象棋,就是在伍伯家瞟学的。


队里不只一个人称赞“王伯会过日子”,父亲的口袋里经常装着几颗水果糖,遇到他喜欢的小孩子,就会慷慨地赠送一颗。相比而言,我要获得父亲的赏赐,反而难度更大。不过,没有关系,我将他的白铜水烟袋藏起来,他满屋子找不着,就会悬赏一颗水果糖,我只用三五分钟的时间就能够有所发现,物归原主。几次三番,父亲清楚了我的套路,就不再悬赏了,他在墙上钉一枚长钉,把水烟袋挂在上面,故意对我说:“把它挂在这个固定的地方,看它还会不会长脚跑路!”我见小把戏已被拆穿,就不敢再让水烟袋躲猫猫了。


父亲喜欢钓鱼,队里有五口水塘,何队长下了禁钓令,这令父亲无可奈何。后来,大队林场招收几个看林人,父亲争取到一个名额,他的如意算盘是林场附近有一座大水库,是钓鱼的绝佳地点。有一次,学校放了暑假,我去林场陪伴父亲,他带我到山林里转悠,差不多全是杉树,显得很单调,那么大一座山,鸟儿却不多,倒是山脚下的大水库里有一些野鸭子游弋。父亲说出了内心的想法:“我到林场来图什么?就图这份悠闲自在,水库里的鱼好吃,我想钓就钓。”


那年夏天,父亲为我制作了第一根专属钓竿。挖蚯蚓的工作由我独力承担,父亲制作酒米,打窝子。水库里的野生鲫鱼多,这是父亲的最爱,因为钓鲫鱼对钓技要求较高,鲫鱼咬钩,起初是试探性的,浮标轻点几下,然后才会动真格,浮标急点,向下一沉,这个过程很短暂,机会稍纵即逝。钓手提竿早了,鱼就逃之夭夭;钓手提竿迟了,鱼就吞了饵,吐了钩。我观察父亲,他总能在浮标急点时用力提拉,很少出差错。看时容易做时难,我受了鲫鱼多次戏弄后,才渐渐有所钓获,把成绩稳定下来。那年夏天,我的最佳表现是一次钓到六条鲫鱼,父亲则在同时间内钓到十五条,大的半斤多,小的也有二三两。


父亲做守林人后,我家常有鱼吃,此事传开了,大队领导认为影响不太好,何况父亲守林期间,林场的杉木被盗伐的情况有增无减,这笔账肯定要算在父亲头上。父亲在林场总共干了不到半年时间,用他的话说,“神仙我做得惯,土夫子(农民)我做不惯”,但他的“仙籍”被勾销了。父亲收拾钓具,回到队里,不久,他又发现了一处野钓的好地方,紧邻的伏寺坳大队有一条水港,里面的鲫鱼和鳊鱼肥壮诱人。队里的农活怎么办?父亲勉为其难地敷衍一下,赚不到足够的工分,口粮被扣除一半,他也不在乎。


有一天,我问母亲,何队长说“王伯是城里人,不管他在农村待多久,反正变不成农民”,这句话算不算看扁父亲。母亲说:“何队长的讲法不准确,你爸爸既不是城里人,也不是乡下人,他是个十足的‘悠闲专家’,明天没有早饭米,他也不会着急!”


真新鲜,父亲是个“悠闲专家”,这个总结抓住了实质。父亲怕劳累,“我又不是机器”是他的口头禅,他一直很难养活自己,更别说养活全家,反倒是在乡间得其所哉。何队长拿我父亲没辙,干脆撒手,他说:


“王伯,你是从长沙城里下放到华容乡里来的,还是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才好,少旷点工,多拿点工分。重话我就不讲了!”


“我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又不是青壮劳力,你也晓得我的脾气性格,莫指望我随喊随到!”


他们两人始终没有闹掰,何队长网开三面,“悠闲专家”便继续悠闲。


有趣的是,这位“悠闲专家”并不希望我成为他的衣钵传人。某一天,父亲对我说:


“你还是要发狠读书,别人讲读书无用,你千万莫相信这种鬼话。1934年,我从长沙明德中学毕业,完全可以上大学,但我的玩心重,再加上那个年月到处兵荒马乱,我错误地认为读了书也派不上什么大用场,一个人从长沙跑到昆明,再从昆明跑到重庆,辗转了不少地方,做生意蚀光了老本,至今一事无成。你妈妈背地里嘲笑我是‘悠闲专家’,我会不知道?你还是要发狠读书,我相信物极必反,将来读书人的出路肯定更宽,做什么都好过做我这样的‘悠闲专家’。”


听完父亲的话,我有点困惑,他做了一辈子的“悠闲专家”,莫非临到晚年终于后悔了?我乐意发狠读书,将来成为升级版的“悠闲专家”,不知道行不行?这个念头一直盘踞在我的大脑中,至今仍不肯挪窝。

 

(本文编辑朱蕊)

栏目主编:伍斌 文字编辑:朱蕊 图片编辑:朱瓅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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