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在美国,一条寂寞的弄堂里,就这样一眨眼过去了。
我们居住区总共有六条横马路,两条直马路,东边是海,西边是一号公路。南北两边把我们和其他居住区隔开的是未经开垦,杂草丛生,野花如锦的荒地。美国有法律保护一部分土地永远处于原始状态,那里是野生动物的家园。
除了大雨风暴坏天气,我几乎每天经过那里,走在众人踩出来的羊肠小道上,好像潜入了青纱帐一样,被没顶的芦苇,灌木和藤蔓包围。我在那里溜狗,吸进空气中的带着泥土香的野味,然后顺道去海边。
白天,我能看见翘着大尾巴的松鼠,天生大花脸的浣熊,耷拉着长耳朵的野兔,还有各种各样的飞禽,从老鹰,乌鸦到海鸥,以及难以计数的昆虫。天幕变黑以后,先生不允许我进入野生动物园。倒不是因为害怕受到野兽的伤害,而是为了表示对牠们的尊重。
他认为人类野心太大,有愧于大自然,原始的世界越来越小。这就更引起了我对那块土地的兴趣。我把各条小径都走熟了﹔对脚下的泥土甚至地洞都仔细观察﹔对芽尖花蕾,叶瓣盛衰都产生了敏锐的感觉。久而久之,这块土地和她包含的一切也成了我最可爱的邻居。
离开了喧嚣的世界,每天过得非常简单﹕读书,做饭,写文章,其余的时间,我在院子里拈花惹草。简单的生活,包含着无穷的丰富。孤独给我的礼物,是一副生活的放大镜。如果说我的过去,曾经像一条大标语,曾经像一张大字报,线条粗糙,那么现在,生活变成了艺术,变成了文学。
我有心情去体会太阳,它总是喜气洋洋地升起来,像个勤快的仆人,快快乐乐地从早忙到晚,临走前,还满面红光地向我们说再见。
我有心情去同情月亮,它是那么地追求圆满,可总是坎坎坷坷,难得完美。
我有心情仰望蓝天,那张扁扁的大脸,既调皮又可爱,说变就变,多姿多彩。
我有心情坐在树底下,出神地看蚂蚁搬家,看蜜蜂筑巢,就像观望两支浩浩荡荡的军队。一支是陆军,一支是空军,组织有序,纪律严明,同心协力,锲而不舍,不靠神仙,全靠自己。
我有心情静静地聆听雨珠的吟唱,弹着树叶,拨着花蕊,敲着大地。
我有心情容忍海涛的咆哮,就像面对一个发脾气的孩子。大海总是原谅它,我为什么不能﹖
呵,离人远了,离自然近了,世界变得越来越大。
我给草地浇水,给花木施肥,给小鸟添食,就像与他们共用美餐,为他们洗脸理发,看他们梳妆打扮。小草点头微笑,花树摇曳肢体,小鸟拍打着翅膀,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在空中写下一个又一个大字,欢快地和我对话。这一草一木,一虫一禽,一石一土,就像我的长辈,我的儿女,我的朋友,我们休戚与共,心心相印!
这时,我才知道,在忙忙碌碌的时候,人的生活是那么容易浅薄,容易干枯。而当我们把生命之泉,和天和地连接起来,才得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幸福和满足。
有一天,我躺在草地上遥望蓝天,正值一群海鸥密密麻麻地当空飞过,顿时,蓝天好像变成了海洋,海鸥如千百条鱼儿在海底畅游。我只觉得天地倒了过来,我正高高在上,俯视着清澈的汪洋大海。
呵,岂止是海洋?岂止是天堂?明明是,我驾着地球,优哉悠哉,畅游广袤无垠的宇宙﹗
这十年,就像泉水一样,平静透明,无声无息地穿过我的生命。安彤耐特,这条短小而平凡的美国弄堂,潜移默化地改变了我的人生。
(本文编辑朱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