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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李道豫(下)和美国怎么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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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高渊 2016-01-11 23:21
摘要:【上观年度访谈】现在处理中美关系的关键,是要让美国人认识到,中国经济发展的势头是不可改变的,你不爽也没有用。但这是全球也是美国的机遇,因为中国的发展是和平的,我们从来没有想把谁吃掉。

 

1994年4月 克林顿总统和夫人举办复活节招待会,与李道豫大使和夫人叶兆烈合影

 

1994年秋 克林顿总统送给李道豫大使的签名照片

 

1995年6月 李道豫大使向克林顿总统当面交涉李登辉访美一事

 

1996年6月 李道豫大使和夫人赴缅因州,拜访美国前总统老布什和夫人

 

1997年3月 李道豫大使等陪同美国副总统戈尔游览长城

 

美国往事:当外交官要看时间节点,我在美国遇上了疾风骤雨

 

高渊:你当驻美大使的时候,两国关系怎样?

 

李道豫:当外交官绝对跟时间节点有关系。要是遇到一个风平浪静的阶段,一个任期也就过去了。但我每次都遇上疾风骤雨。

 

我在联合国时,正遇到世界格局的大转变期。当时苏联解体、东欧巨变、海湾战争、南斯拉夫分裂等大事件,都反映到联合国来,都要紧急处理。还解决了朝鲜和韩国同时加入联合国的问题,柬埔寨问题也得到了和平解决。

 

我一到美国,先去见国务卿克里斯托弗,递交国书副本。当时克林顿政府刚上台,就以最惠国待遇作为对中国施加压力的手段。他宣布“总统命令”,给中国一年限期,如果不在人权问题上做出让步,就取消中国的最惠国待遇。那天,克里斯托弗见我时说,钟表在滴哒响,一年的时间很快,你们要赶紧动作。我第一次跟美国政要打交道,就给我来个下马威。

 

高渊:你在美国从哪里着手呢?

 

李道豫:美国是一个非常大的社会。我赴任前,有位外国朋友跟我讲,在别的国家认识50个人足够,就能把事都办了,但是在美国,你需要认识的人像海洋一样大。道理很简单,因为在美国政界,除了政府官员,还有500多个参众议员,此外还有智库、大企业家,更有媒体。

 

“美国的媒体比你们厉害。”在美国,影响老百姓的主要是媒体,影响媒体的是智库。智库的背后那就很难说了,有企业,有政府团体,有政党,有各种势力。所以,不能光盯着那些政府官员。当然,我们在外交部时只能找政府官员,因为接触不到美国社会。不过作为驻美大使,光这么做就不行,有大量的公共外交要做。

 

美国的政治气候是不一样的。华盛顿“气候”可能很坏,但你走出华盛顿就不一样了。一般来讲,州的温度比联邦政府高,美国各州更愿意跟中国交往。它们没有那些政治考虑,更多关心就业和经济。

 

担任驻美大使就得到处跑,不像在联合国。联合国是有各种会议让你参加,而且交不交朋友关系不是很大。因为别国大使怎么投票,他自己说了不算,更不是我能说服他的,他必须请示国内。当然,如果有点私交,他会提前跟你打个招呼,说我们准备怎么投票。

 

高渊:美国这么大,怎么跑很有讲究,既是体力活,更是脑力活吧?

 

李道豫:在美国,和政界人士有点私交还是很起作用的。为了广泛宣传中国,我的足迹遍及全美50个州,很远的阿拉斯加、南北达科达州等地也要去。

 

到了当地首先结交州长等官员,还要和大企业主管、重要媒体、大学等进行沟通,谋求发展合作。同时,要在各种场合演讲,主旨就是宣传中国、增信释疑、促进了解。我自己算了一下,光是正式演讲就有200多次,有时还要遇到少数反华乌合之众的骚扰。

 

一般去外地活动都是周末。周一至周五主要在华盛顿,工作就是见媒体和议员。在美国,上电视台是一大挑战。有的电视台随意编排对你的访谈,故意将你的军。所以一定要慎重选择。

 

美国PBS电视台是公益性的,无广告。它黄金时间的节目,比较受政界人士关注。有一次,美国贸易代表借口中国违反知识产权协议,并说政府在背后撑腰,表示要制裁。PBS电视台邀请他和我一同接受采访,我和使馆同志研究后决定迎战。除了充分阐述我国如何加强知识产权保护,还反问美方:美国政府宣称决心禁毒,但贩毒仍然猖獗,可否依此指责美国政府在背后支持贩毒?事后,美国一位卸任的副国务卿说,你的反驳很有力。

 

接受电视采访的挑战,还在于往往事先不提供问题提纲,所有问题都在现场提。再加上是英语对答,要在这种场合应付自如,对外交官来说,是挑战也是必备的素养。

 

高渊:和美国的议员们怎么打交道?

 

李道豫:那更需要韧性。在国会山上,议员都非常忙碌。即使事先约定时间,也经常爽约,我有一次居然等了两个小时。见面也常常很匆匆,因为只要会场表决铃声一响,议员就要进去投票。

 

挨门挨户地拜访议员办公室,是每个驻华盛顿外国大使的苦差使。我结交了很多议员朋友,光是在1997年,就有100多名参众议员访华。我1998年2月离任回国前,120多名参众议员在国会山曼斯菲尔德大厅为我举行欢送招待会,两党的重要议员和各主要委员会的主席都到场。这样欢送中国大使是从来没有过的。

 

高渊:你觉得驻美大使应该如何定位?

 

李道豫:说到底,大使是个服务者。在很多事情上,我不是直接谈判者,而是为谈判服务的。比如,政治磋商由外长、副外长出面,贸易谈判由商务部来人。大使馆的工作就是服务,提供情况,出些点子,但不是第一线。

 

在联合国不一样,那里你就是主角,没有人替代你,感觉是很不一样的。在美国要甘当配角。

 

高渊:不过,这个配角不好当吧?

 

李道豫:现在和19世纪的外交大不一样了。那个时候,八国联军几个公使一商量,就把不平等条约压到我们头上了。现在很多事情都是元首直接见面,见不了面也通热线电话,有些事大使可能都不知道。以前,大使可以是一个传信者,现在连传信者也轮上不了,高层打电话不需要你传信。比如说,美国政府有事情找我国政府,宁可直接去找外交部,也不会在华盛顿找中国大使,因为你还要传话回去,不一定是原汁原味。

 

那么,现在当大使,除了研究问题、提供信息,还有一件非同寻常的大事,就是首脑访问。我们把这叫做高访。我和很多国际同行聊,他们都有一个感受,作为大使,在任内特别希望有高访,但也最怕高访,因为任务重、难度大。

 

高渊:当时中美之间,除了最惠国问题,还有什么摩擦?

 

李道豫:我到美国第一年遇到很多事,最惠国问题只是其中之一。还有 “银河号”事件,硬说“银河号”里装有化学武器;反对北京申奥,由议员出面,政府表面不参与,其实暗中鼓励;指责我们卖导弹给巴基斯坦,实施单向制裁;发表一份战略报告,将世界划分为几类,把我们划在最糟糕的一类。

 

但到了那年8月底,美国国家安全事务顾问雷克约我见面。我一听,就觉得或有变化,因为安全事务顾问代表的是白宫。跟美国人打交道,如果他们是国务院出面,一般就公事公办,而如果是白宫出面,往往是缓和的征兆。

 

果然,雷克跟我说,美国打算年底在西雅图举行首届APEC会议,邀请中国领导人与会。在会议期间,克林顿总统希望和江泽民主席举行双边会谈。

 

高渊:你当时怎么回应?

 

李道豫:我马上盯了一句:这个会谈应该是正式会谈。因为APEC是领导人非正式会面,但中美两国首脑的双边会谈不能非正式。他愣了一下,想了想说,是正式会谈。

 

那天我很高兴,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变化。确定这次会谈后,我心里比较有底了,知道驻美任期里还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有发展中美关系的空间。当天报回去,“家里”(编辑注:指国内)也很高兴。

 

高渊:接下来就是全力为这次高访做准备吧?

 

李道豫:对,当时已经8月底了,11月份就要开会。我的工作是打前站,做准备。“家里”的意思是影响要放大一些,不光到西雅图,还要去旧金山,邀请100位跟中国有生意关系的大公司CEO到旧金山吃饭见面。这事就由我们使馆来做了,要把这100个人召集起来,在旧金山安排好这顿饭,同时也要安排西雅图的活动。

 

高渊:那次两国领导人会谈,总体氛围如何?

 

李道豫:江主席的访问很成功。和克林顿总统见面时,江主席谈的主题就是,中美应该把什么样的两国关系引领到21世纪?我们亮出了主题,把我们的立场传给美方了,美方好好去考虑吧。

 

克林顿当时显然没有准备好,他当任期里对华政策一直摇摆,举棋不定,因此前几年都被他耽误掉了,来回折腾。

 

高渊:最惠国待遇的一年倒计时问题,后来是如何破解的?

 

李道豫:从美国政府到企业界,国内和使馆都做了大量工作,转机出现在1994年4月底。

 

当时前总统尼克松去世了,我准备去加州参加他的葬礼。记得是下午2点的航班,1点时雷克打我电话,说关于最惠国待遇,我们有个新想法,想要见面谈。我问在哪里见面,他说就在尼克松葬礼上谈。我说在葬礼上怎么谈,我们找个地方。

 

当时,外交部副部长刘华秋也去参加尼克松葬礼,他是部里主管中美关系的。葬礼结束后,他和我再加上周文重,一起和雷克见面,周文重后来当过外交部副部长、驻美大使。

 

我们找了个地下室谈,决定由白宫派个特使到北京来谈判。这样做的好处是绕过了美国国务院,在这个问题上,美国国务院特别强硬。

 

高渊:在你任期里,中美关系最糟的时刻是什么时候?

 

李道豫:最大冲击是美国允许李登辉访美,我国作出坚定反制,两国关系降到最低点。从1995年6月到10月,两国首都没有对方大使。我当时奉调回国述职以示抗议,在中方的强大压力下,美方承诺遵守一个中国原则后,我才奉命返任。

 

高渊:你对克林顿印象如何?

 

李道豫:克林顿是一个非常精明的政客,手段很高明,还很善于博得人家的同情。至于对中国的态度,政治上他和前届政府类似,采取接触和施压的两手政策,但他在经济上很有远见。“新兴市场”就是他提出来的,他认为中国是首要的新兴市场,很看重中美经贸关系,他认为这个对美国有好处。

 

所以,尽管在上任初期就打压我们的最惠国待遇,但他后来还是力保我们的永久性最惠国待遇,同时支持我们进世贸组织。克林顿在回忆录里说,当时把最惠国待遇和人权问题挂钩是错误的。总体上看,他还比较务实。

 

外交沉思:凡是当过老大的,都不习惯看到别人赶上或超过

 

高渊:常驻国际组织和常驻一个国家,这两者有什么不同?

 

李道豫:国际组织是“多边”,驻一个国家是“双边”。“多边”的规矩和“双边”不一样,“多边”可以吵得很厉害,但下来就马上握手。你在“双边”要这样吵,可能就待不下去了。在一个国家当大使,是不能跟人家炒翻的,要很策略,很机智。

 

在联合国这样的“多边”场合,不同意见可以争,而且每一次争论有好几个来回,答辩有三次权利,可以吵到对方没话讲,或者吵到把答辩权用光。有时候,我知道和对方会有交手,就让翻译把对方的发言稿拿过来看一看。主要看有没有骂我们的,马上准备答辩稿。

 

高渊:你刚才说到的投弃权票,其实一直有些议论,有人说为什么我们老是弃权?

 

李道豫:其实这没有什么,但很多人确实不理解。比如说安理会关于海湾战争的授权决议,我们外长亲自参加的,投了弃权票。那份决议的第一层意思是,要求伊拉克执行全部联合国决议,就是一定要撤兵,这个我们赞成。但底下一句话,如果伊拉克不撤兵,联合国各会员国有权采取一切必要行动来执行联合国决议。而这个“一切必要行动”就摆明了可以动武,这个不能同意。为什么不同意?因为我们中国一贯反对使用武力来解决国际争端。

 

那次投弃权票,国内有不同反应。有人觉得应该赞成,有人觉得应该否决。其实,我们投的票,是最高领导定的。

 

高渊:“弃权”是一种怎样的外交策略?

 

李道豫:我退休后,有一次参加一个论坛,有人提问说,你当年投弃权票是不是出于无奈?我说肯定不是。我驻联合国时,有些事情并不与我国直接相关,我们可以让它进行,但又要体现我们的差异性,那么“弃权”就是一个选择方式。

 

很多人都以为,联合国的表决方式就是同意、反对和弃权三种,其实过去还有一个,现在比较少采用,就是不参加投票。

 

那是在1956年,有一个涉及到苏联的决议,每个国家根据抽签决定的顺序,然后被叫到名字就站起来,表明投什么票。叫到“印度”时没有声音,然后主席宣布“印度缺席”。等全部投票结束后,印度代表站起来说,“我不是缺席,我是没有参加投票”。这就是说既不赞成,也不反对,还不是弃权,更不是缺席,他就坐在那个地方,但是不参加投票,表示我跟这件事情没有关系,我都不屑于表态,非常超脱。

 

高渊:这种比“弃权”更不表明意见的“不参加投票”,是个好方法吗?

 

李道豫:我们以前也曾借鉴过。但现在基本不用了,觉得这个跟“弃权”差不多。

 

高渊:现在好像“弃权”用得也比以前少了,这有什么原因?

 

李道豫:现在确实相对少一点,主要原因是现在国力更强盛,话语权比以前大。20多年前,中国的国际话语权远比现在小,但还是要顽强地表现出,我们不完全同意的立场,不随波逐流,又避免动用否决权。那时候,投弃权票是比较策略的一种选择。

 

高渊:我们再来探讨一下中美关系。你当大使时期和现在,中美关系相似之处在哪里?有什么变化?

 

李道豫:中美关系的本质没有变,就是社会制度不同,但各方面的共同利益在大发展,尤其经贸依存度和交融度相当高。在政治、安全、经济、军事、文化等领域的交流合作,越来越广泛和深入了。

 

特别是这几年,两国领导人频频会晤,引领两国关系稳定健康发展,这与我当时面对的情况相比有了很大变化。当然,分歧和摩擦依然存在,有时还很棘手,但是管控的能力和手段更多了。

 

我当年在美国到处演讲,主旨就是讲中国发展得怎么快,市场如何大。现场气氛都很好,美国人听了很高兴,因为他们看到了机遇。现在不大一样了,我们不管是官方还是民间,到美国去讲中国的成就,发展速度有多快,人家有一种酸溜溜的感觉,不是高兴的问题,而是有点恐惧。现在要是还像我那时候的讲法,他们已经不太能够接受了,这是最大的差别。

 

高渊:这种心态上的变化很微妙。

 

李道豫:美国人有一种心态,他要当老大。在奥运会上也是这样,他的优势项目是不能输的,输了之后会对你很反感。这也不是美国人独有,凡是当过老大的,都不习惯看到别人赶上甚至超过。

 

我觉得,现在处理中美关系的关键,是要让美国人认识到,中国经济发展的势头是不可改变的,你不爽也没有用。但这是全球也是美国的机遇,因为中国的发展是和平的。我们从来没有想把谁吃掉,愿意和别国分享发展机遇。

 

我们要看到,中美关系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双边关系。一个稳定和不断发展的中美关系,对大家都有利。

 

(本次访谈策划:高渊 柳森 题图摄影:柳森 文内照片均由李道豫先生提供 本文编辑:柳森 题图制作:邵竞 编辑邮箱:shguancha@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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