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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李辉(下)做历史写作者实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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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高渊 2015-12-20 23:39
摘要:【上观年度访谈】跟老一辈打交道,要有个适应的过程,还得有忍辱负重的精神,而且每个老人的性格都不一样。但80年代时,老一代人总体都对年轻人很好。现在六七十岁的名人,年轻人要跟他们打交道,简直难死了。他们的修养远远比不上老一辈。

 

 

与胡风

 

与萧乾

 

在东京旧书店流连忘返

 

与威尼斯彩虹相伴

 

2015年在都柏林寻访王尔德故居

 

“每一次别人的阻止,肯定是让我往更好的方向去”

 

高渊:北京是你毕业分配的首选地吗?

 

李辉:不是首选,其实我当时不想去北京。那时候毕业分配,北京要人的单位很多。上海的同学大部分都留上海了,年纪大的外地同学一般要求分回原地。我当时二十五六岁,还没结婚,所以必须服从分配。   

 

我是湖北人,也算南方,所以对北方特别恐惧,怕吃的东西不习惯,也怕冷。但去了之后发现不是那么冷,有暖气,也挺好的。


    
高渊:当时去北京晚报,是自己选的吗?

 

李辉:北京晚报是我选的,我觉得晚报比较自由。1982年的时候全国只有三家晚报:北京晚报、新民晚报和羊城晚报,过后才慢慢有了其他晚报。

 

高渊:北京晚报这段经历对你来说重要吗?

 

李辉:很锻炼我。因为原来是在大学做学术研究,北京晚报给了我一个新天地。尤其是写作上要求快。1982年是中国对外开放非常活跃的年份,外面的文艺团体来得多,看到的都是最好的演出,包括帕瓦罗蒂也是那时候来的。晚上看完之后马上回来写,写完之后第二天见报,这很锻炼人。

 

后来,我就养成了在办公室写稿的习惯。现在20多人的大办公室,我都照写不误。我到家里反而不怎么写,大家跟我玩笑:“你以后退休了怎么办?”


    
高渊:你跟我想象得不一样,我原来觉得你应该是比较闲云野鹤的,在家里写稿子。

 

李辉:我现在就住在人民日报社边上,上下班很近,吃饭也在报社。我把资料都放在办公室,一个大平台许多人,有书架放东西,人家找你也方便。

 

当年北京晚报的好处就是开拓了视野,采访电影、电视、音乐、舞蹈、美术、文学六个领域。我在大学时研究巴金,到晚报后有机会见到巴金的京城好朋友。还有很多大作家,1982年的时候,大部分都健在。我就去找冰心,找沈从文,找萧乾,找卞之琳,他们都跟巴金关系很好。这是我的“巴金圈子”。

 

另外一个圈子就是“胡风圈子”。其实胡风的圈子就是贾植芳的圈子,贾先生写信给胡风,向他介绍我。这两个圈子实际上是我后来写作的主要领域。

 

我在北京晚报是一边跑新闻一边做副刊,开了个栏目叫“作家近况”。就是去找一些60岁以上的老作家,和他们聊天、拍照。每周发一篇,300字配一张照片。访问的人包括艾青、萧军、骆宾基、端木蕻良、聂绀弩、臧克家、胡风等等。当时我想一网打尽,所以,找了很多人。

 

然后又编一个栏目叫“居京琐记”,就是请这些老人自己写,写他们在北京生活的酸甜苦辣。重要的文章,我都请丁聪作插图。这个栏目持续了三四年,发了很多文章。

 

高渊:但你在北京晚报那几年其实不太安心,是这样吗?

 

李辉:不太安心是因为老想调动。当时《文学评论》杂志想让我去做编辑,我还是想做学术研究。80年代的大学生都觉得要么做大学老师,要么就做研究或者创作才是正道,当记者好像层次低了一些。《文学评论》当时是文学界的权威理论刊物,我想能去那里多好啊,就跟报社提过好几次,领导坚决不同意,只好放弃了。

 

但现在回想,不去也是很好的。我觉得每一次别人的阻止,肯定是让我往更好的方向去。我这辈子是有福的,运气很好。

 

高渊:更好的方向就是人民日报吧?

 

李辉:有一次去江西开会,遇到人民日报文艺部副主任舒展,他是杂文家。他跟我说,我们那儿缺杂文编辑,你愿不愿意来?另外,到了人民日报可以解决住房,这很重要。我1985年就结婚了,一直住在爱人家里。

 

还有一个直接原因。 1986年底,冰心给北京晚报写了一篇小小说,叫《万般皆上品》。主要是说知识分子工资低,还比不上街上卖鸡蛋的。我们总编辑有些为难,说现在不能多谈待遇问题,没让发。我说那不行,还是坚持要发。后来就做了很多修改,把语气都改了,很多质问的话改成了疑问句,总算还是发了。我当时觉得人民日报应该敢发这样的文章,就坚决提出申请离开了。

 

其实,我还是很感激北京晚报的。在那里工作五年多,对我真是帮助特别大。那段时间我留下的作家的书信和手稿是最多的,而且那些后来对我很有帮助的人,都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比如萧乾跟我一直有联系,直到他去世,给我写了200多封信。他对我帮助很大,从写作到标点符号,都给我指出来,还像贾先生一样,规劝我不要放弃英语。一直到现在,我基本上每天用一个小时学英语。

 

“现在六七十岁的文化名人,修养远远比不上老一代”

 

高渊:再谈谈那些远去的文坛老人吧。你的第一本人物传记是写萧乾。据说他的婚姻很有特色,他每次见到冰心就说:“不好意思我又结婚了。”

 

李辉:其实现在看也不算多,他有过四任正式妻子,交别的女朋友当然也是可能的。冰心是很传统的,用现在的话说是三观很正,也嘲笑过徐志摩。她其实很欣赏萧乾。萧乾是她弟弟的同班同学,20年代就给冰心送稿费,他们关系挺好。

 

萧乾的婚姻让他很苦恼,过程很曲折,后来和文洁若的婚姻让他踏实下来了。尤其是当了右派之后,文洁若一直和他相敬如宾。在性格和生活方式上,他们未必是最合适的,但他们确实互帮互衬。

 

萧乾做过战地记者,又编副刊写小说,还做翻译,《好兵帅克》、《莎士比亚戏剧集》等都是他翻的。他是个多面手,对我影响很大。我也是记者、副刊、翻译、写作,是向他学的。

 

萧乾是个胆子很小的人,也很聪明。他当战地记者是在前方占领之后,他跟进采访。这种方式也有好处,就是能够深入采访,所以他写出来的报道,大多是很好的特写。

 

高渊:你跟胡风接触多吗?

 

李辉:1982年到北京就接触了。他一开始住在前门附近,后来搬到木樨地,跟丁玲住一个楼,萧乾住马路对面,所以就一个圈子。那时候经常去胡风那儿,去吃顿饭,聊一聊。

 

当时没采访,没想到要写书。有一次,胡风写了一组诗让我找地方发,后来发在《飞天》杂志上,但没发全,可能因为太长。但胡风就不理我了,每次去他家都很尴尬。他可能本身就是这种性格,再加上坐了那么多年监狱,我是充分理解的。所以跟老一辈打交道,要有个适应的过程,还得有忍辱负重的精神,而且每个老人的性格都不一样。

 

王世襄也是很倔的。我跟他关系特别好,有一次有位南方的记者要采访他,我带去的。没想到王世襄对访谈稿子特别不满意,改得很多,还在电话里对我发火。旁边还有别的人,弄得我很尴尬。我后来一年不理他,他可能也觉得不大好,打电话约我去吃饭,这样又好过来了。

 

高渊:跟老人打交道确实不容易,关键靠什么打动他们?

 

李辉:跟老人打交道,我还是觉得很开心,因为每个人都是一个宝库。真是一句话胜读十年书,他们会讲很多你不知道的东西。第一你要对他很尊重,第二不要想从他身上得利,以诚相待是非常重要的。

 

有的老前辈,他会主动对你很好。在北京晚报的时候我才20多岁,发了几篇吴冠中的稿子。有一次他突然来信,说我给你画了幅画,给个地址给你寄过去。后来又来封信,说怕寄丢,要我去取。当时他住在劲松,记得还是他夫人商业局的房子。其实,之前我跟他还没见过面,但他还是想感谢我一下。

 

跟老一辈打交道,你会感到很温馨。80年代时,老一代人都对年轻人很好。现在六七十岁的名人,年轻人要跟他们打交道,简直难死了。他们的修养远远比不上老一代人。那些人学贯中西,修养又好,对年轻人又很关心,而且又无所求。你只要关心他,帮助他,跟他做事情,跟他聊天,他就开心死了。

 

高渊:当年你采访过周扬吗?

 

李辉:没有,但开会经常碰到。我现在后悔当年没有采访的人,是陆定一、胡乔木和周扬,其实当时都可以采访到。现在好多事情都遗憾,比如照片拍得太少,没有录像录音,我很少录音,现在很后悔。

 

高渊:文人圈子是非也挺多。像黄苗子90多岁的时候,章诒和写他当年告密聂绀弩的事情。这事你了解吗?

 

李辉:这个过程我当然知道。章诒和当时想认识黄苗子,通过我找到黄苗子、郁风夫妇。我请他们一起在我家附近的餐馆吃饭,这是第一次见面。后来有一次吃饭,章诒和请黄苗子给她爸写墓碑,包括给她的书斋题名,他都写了。

 

现在好多写历史的文章,都忽略大环境,不谈大前提。在什么情况下,为什么告密,告密是个什么背景,被要求交代和揭发,与告密是否同一性质?何况,聂绀弩文革期间的入狱,与章诒和的说法根本没有关联。所以我当时就呼吁把全部档案完整公布。我一直认为,档案的公开应该是双方都公开,才能证实一切。

 

高渊:黄苗子是什么样的性格?

 

李辉:黄苗子是一个非常谨慎的人,做事很严谨,人也达观,文化修养很高。他研究八大山人、吴道子和美术史都非常好,他的小品文也写得很好。

 

高渊:这会成为一桩文坛悬案吗?

 

李辉:我相信,在黄苗子、吴祖光等人的档案中,一定也会有他们的朋友们的检举揭发。关于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和来龙去脉,关于章诒和,我想我以后会找合适机会好好写写。

 

(本次访谈策划:高渊、柳森 题图摄影:黄尖尖 制图:孙欣悦 文中照片均由李辉先生提供 本文编辑:柳森 编辑邮箱:shguancha@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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