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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周其仁(下)专车就是包产到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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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高渊 2015-12-09 10:13
摘要:【上观年度访谈】“慢慢地,我形成了一个研究上海的思路:辐射力怎么样?吸引力怎么样?承载力怎么样?现在主要围绕这三个维度做访问调查。”

 

顾问上海是天赐良机,但若只是开会我不会来

 

高渊:2013年开始,你担任新一届上海市决咨委专家。为何接受这份聘书,因为是上海人吗?

 

周其仁:更多是因为我长年研究农村问题,包括农村工业化、城市化。我们国家工业化的成绩不错,把很多剩余劳动力都从农村带出来了,但城市化现在遇到不小的挑战。现在农业产值占GDP的10%左右,像上海是0.5%,江苏是6%,广东是5%,这是反映现代化进程的。工业发展起来,农业在GDP中的比例肯定低。

 

但是你看农村,现在待在农村的人是多还是少?很多人说农村没有什么人了,这是观察力不够才会得出的结论。我们要思考,为什么还有这么多村庄?你看东亚所有高速发展的经济体,工业化在推进,城市化在推进,人口在移动,村庄数量会迅速减少。通过土地整理,很多地方都恢复为耕地和绿地了。

 

我们这方面是滞后的。现在全国还有近60万个行政村,按一个行政村有10个自然村算,那就有600万个自然村。每个村出来一些人,稀稀拉拉留下一些人,这些村庄的生活就缺乏活力,因为人气都没有了。接下来的重点,还要推动很多农村的人出来,最理想的状态就是产出占百分之几,劳动力也占百分之几,这样至少农业劳动力能得到中国劳动力的平均收入。这个问题就是杜老到90岁还讲的:让更多的农民转出来。

 

高渊:所以你把目光转向城市,因为农村的解药在城市?

 

周其仁:现在的情况是,人人都要去的地方,承载能力不行,人仰马翻;大家不要去的地方,在大建大修,最后不知怎么收场,全是债务。所以我想,我们研究农村的人也要好好研究城市,看看这个局怎么破。

 

2013年,上海请我当决咨委专家,对我来说是天赐良机,因为我正好想转向城市研究,而上海是中国人口密度最大的城市,具有极强的典型性。我对上海决咨委办公室的领导说,如果请我来就是开几个会、讲几句话,那就不需要来了,因为我并没有发言权。如果有机会做些深入的观察和研究,那还比较有意思。他们一口答应了。

 

高渊:你对上海的研究,从什么点切入?

 

周其仁:我在研究城市化方面,有一些积累,可以运用到这里。城市的“市”就是市场的市。上海是高端市场,所以这两年我把上海的交易所全跑了一遍,了解它们的来龙去脉。这是一个切入点。

 

所谓中心城市,就是要给很大一片区域提供服务。我曾在纽约泡过一段时间。为什么纽约是全球城市,因为它提供的辐射和服务是覆盖全球的。全世界很多企业,包括我们的阿里巴巴要上市,要跑到纽约去。什么叫纽约?就是你有巨大的野心和想法,但你缺钱,那就去纽约吧,到纽约就可能圆梦。对上海来说也是这样,关键是中国内地省市甚至是亚洲其他国家和地区,它缺什么东西,就可以到上海来寻求帮助。能否做到这一点很重要。

 

第二个维度,就是科创中心建设。上海究竟要产出什么东西,这也是我们调研的重点。上海集聚了这么多的高校、科研院所,产生多少“想法”?传到了多远的地方?我特别感兴趣什么东西是上海人创新的,并辐射到外面去了。

 

还有一个维度是文化。听说外国游客谈到对上海的印象时,很多人表示喜欢一部叫《时空之旅》的多媒体剧。这部戏在上海已经演了很多年。其实成功的演出就是一个城市的一个吸引因子。纽约的百老汇就有这个功能,很多人一家老少去纽约,看一场演出就走了。在这方面,我们还差得很远。文化是一种重要的城市吸引力,非常值得研究。

 

慢慢地,我形成了一个研究上海的思路:辐射力怎么样?吸引力怎么样?承载力怎么样?现在主要围绕这三个维度做访问调查。

 

高渊:你每次到上海来,是不是要开个调研菜单?

 

周其仁:我跟决咨委办公室的年轻人一起商量,因为他们对上海比我熟。我希望利用这段时间多学点东西,毕竟城市比农村复杂得多,但研究方法是一样的,就是经验主义的办法。先接触现象,提出一些问题,然后顺藤摸瓜。

 

高渊:担任这个角色已经两年多了,对上海有什么新认识?

 

周其仁:近代以来,上海为什么发展这么快?道理很简单。上海不是管出来的,而是放出来的。

 

中国最早出现路灯的城市就是上海。上海以前也没有路灯,谁上街谁自己点灯。穷人摸黑,富豪点个大灯,都是自备的。后来因为华洋杂居,把欧洲的理念带过来。上海决定由市政出资建路灯,当时是煤油灯。没想到夜市随之发展起来,这是革命性的。当时还有很多官老爷观念转过不来,说为什么要在马路上给别人点灯?当时上海是工部局体制,他们发现了问题,研究了问题,自己筹资就可以解决问题。

 

今天的上海同样如此。一定要敢于先行先试,不能等着别的地方做了再做。这样的话,一是机遇失去了,二是不符合上海在全国的定位。

 

专车思路可破解大城市死结,意义不亚于当年农村改革

 

高渊:说到这里,就必须提一下网络专车了。今年10月初,上海向专车平台发资质许可,这在全国甚至全球都是创新之举。同时,还接纳“优步”进入自贸区。受到关注的同时,也引来一些争议,你的态度如何?

 

周其仁:这其实和当年马车被出租车替代是一个道理,它的合理性是必然的。当然,一定要处理好新旧矛盾。现在“分享经济”刚露头,大势不可阻挡,争论必定纷繁。

 

大城市管理一大难点就是道路。第一,道路增速永远赶不上车辆增长;第二,城市道路在时间上始终是不平均的,高峰的时候堵得一塌糊涂,半夜都是空的。现在破解这个矛盾的天赐良机就是专车。专车看起来是私车,其实是公共利用,而且如果给它们以适当的法律环境,引导好这种公共利用,就有可能抑制人们买私车的冲动,或者买了私车也减少上路。

 

我一直向有关部委建议,不妨让各个城市试验一把。不是一定行,也不是一定不行,因为出租车管理不是全国性业务,不是国家事权,说到底是市长们的事。有些地方试验下来效果好的,也可以供其他地方参考。

 

我自己认为是有可能行的。为什么很多旅游景点周边有家庭旅馆,就是因为季节差。旺季宾馆供不应求,淡季门口罗雀。这就需要发展“分享经济”了。

 

高渊:很多人说,高峰的时候专车出来不是更堵了吗?

 

周其仁:其实市场会调节。太堵的话,专车司机赚不到钱,但好就好在他不是全职,可以利用信息技术“在空中”讨价还价。

 

我有一次在国外用“优步”,它会告诉你,这个时候是高峰时段,价格比平时高,你要不要?如果要,专车就来。传统出租车做不到这一点。因为如果允许拦着出租车当街讨价还价,交通就瘫痪了。这说明发挥价格机能要讲条件。现在的互联网技术提供了可以利用价格机制的条件,再拒绝就没道理了。

 

从这个思路看,专车极可能是破解城市交通承载力死结的突破口。现在还有一个新东西,就是“空中酒店”。我最近去首尔开会,他们请了这个创始人去做分享,就是一个美国大男孩,大学毕业没几年,现在手里有遍布全球的200万间房间随时提供出租。

 

我们的城市膨胀得这么快,盖了这么多房子,能不能分享利用?我有一次讲,上海有多少洗衣机,占了多少地方,按上海的房价算,那是多大的资产啊。为什么每家都要买洗衣机?能不能通过某个信息平台实现共享?这就是“分享经济”。它带来的变革意义,一点不亚于当年的农村改革。

 

高渊:在你看来,现在的专车就是当年的包产到户?

 

周其仁:本质上是一样的,都会带来革命性变革。当年农村包产到户是怎么起来的?就是被逼到没办法了,民间拼死尝试,社会几多争议,高层默许一试,最后点头推广。

 

专车管理有上海市交通委冲在前面尝试,是天降的大好事。怕的是没人愿冒风险啊。所以,破解社会难题的答案,不在书斋里,而是在实践中。

 

高渊:放在前几年,极少有人能预见到会出现专车,并且发展得这么快。你觉得从专车现象来看,对我们制定“十三五”规划有什么启示?

 

周其仁:前一段,我参与全国和地方层面的“十三五”规划讨论。我提醒过一句,我们要看看当年制定“十二五”规划时,有什么事情没有预见到。我觉得至少有两件事,一是互联网发展得那么快,二是经济下行压力比预期的大。

 

我们要承认,当今世界科技进步越来越快,总有些事情我们事先预见不到。在制定“十三五”规划时,要为目前看不到的事情留有足够的空间。在产业发展方面,我始终认为不要以为能够指哪儿打哪儿。最好留点机动去捕捉今天还看不到的机会,对付今天还看不到的危险。还有很多事情要敢于尝试、敢于探索,上海就应该是探索者的角色,要在全国冒尖。

 

把自己当成外星人,看地球人被卡在什么地方了

 

高渊:你生在上海,18岁时去了北大荒。如果当年留在上海,人生轨迹可能跟现在不一样吧?

 

周其仁:我小时候家住愚园路,中学毕业遇到文革,然后毛主席一挥手就下乡了。坐了4天3晚火车去了黑龙江,当时是主动报名的,真是热血沸腾。很多同学都留在上海。我们当时挺理想主义,看到北京学生已到内蒙插队,很着急,坚决要求下乡。因为家庭成分关系,当时兵团来招人还挑不上,那年我们中学一共12个人去黑龙江,我排在最后一个,很勉强。

 

10年的东北生活,没什么可后悔的,让我了解了底层的实际情况,心里埋下了很多问题,对意志的锻炼也是正面的。当然,文化上欠亏不少,那属于一个特殊时代,希望以后不会再有了。

 

高渊:听说你80年代末去美国留学时,英文字母都不认识?

 

周其仁:我的经历确实有点特别。我在黑龙江时,有7年多是在完达山上当猎人,朝夕相伴的只有一个师傅,到后来见生人讲话都不利索了。大学考到北京后,学的是俄语。后来福特基金会资助我们去美国学习外语,是从ABCD开始的。

 

9个月后,再去芝加哥大学,经济系有一位研究农村的教授,知道我这些年一直在研究农村,对我特别关照。在那里呆了一年,然后那位教授就给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写了一封推荐信,我没考试就进去念博士了。如果参加考试,至少英语就不可能过关。

 

高渊:你回国就到了北京大学,10多年后成为北大国家发展研究院的创院院长。

 

周其仁:那是1995年底。当时美国的博士还没完全念完,已经拿到了资格,林毅夫在北大筹办中国经济研究中心,我就回来了。像我这样的个性,本来就不适合到政府机关工作,自由散漫惯了,又不是党员。下海也不可能,我不会做生意,所以去学校最好。

 

2008年,北大经济研究中心准备升格为国家发展研究院。当时林毅夫恰好要去世界银行当副行长兼首席经济学家,大家非要我帮老林管这个研究院。我真的做不来行政工作,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当过干部。那几年院里的事情都是其他老师做的,其实跟我没什么关系。

 

我要退休了。根据北大的规定,教授应该63岁退。我打了很多次报告,希望赶快让我退,以后可以承担一些教学任务,重新签个返聘合同,界定权利义务。我相信合约。

 

高渊:听说你很少接受电视采访,是因为不希望在做社会调查时被人认出来?

 

周其仁:因为我是一个经验主义者,需要做大量的田野调查,希望越少人认识我越好。如果一个人老在电视上出现,人家不会把他看作一个常人,会产生距离感,不容易说真话。这也是作为当年“杜门学子”所受的熏陶。

 

高渊:你一直说你是个经验主义者,核心就是一切要从现实出发,要靠自己经验的积累?

 

周其仁:就是从现象出发,不能从愿望、理想、本本教条出发。我们必须研究现象背后的东西,但前提是先了解现象。有了现象才会有问题,才能探索里面的原因。提出假说,再试验检验它。所以,经验主义并不是与科学对立的力量,它就是科学的方法。

 

我当年去黑龙江后见到的农民,哪里是报纸上电台里塑造的形象,他们都是为基本生活整天忙碌的普通人。这一课是在农村上的。所以我们先有现象,再有问题,然后来找寻什么理论和办法可以解决问题。当然,没有理想也不行,那就没有一团火。

 

我现在常跟学生们讲,假定我们从外星球来,我们以为发现了一个问题,地球人却不行动。我们觉得他难受,那他本人不比我们更难受啊?他如果很难受,他为什么没有行动?他不行动,究竟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你顺着这个思路去走,经验主义的路线就出来了。

 

(题图来自东方IC 制图:孙欣悦 本文编辑:柳森 编辑邮箱:shguancha@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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