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龙里是一片住宅。但对住在里面的人来说,这儿也是驿站。
上世纪50年代,幼年的唐颖在这里,目睹离家千里的俄罗斯夫妇寄居于此,并最终离沪。到了80年代,青年的唐颖在这个街区,目送无数伙伴汇集于此,又争先恐后出国。人们在这里,日常吃住在这里,生儿育女在这里,但与此同时,又时时刻刻想离开这里、不甘于这里、不安于这里。
这是南昌路上环龙里的故事,也是属于那个年代,许多淮海路周边儿女们的故事。这里人们的眼睛,不仅仅是看向眼前的生活,更是望着外面的世界。
好像他们的血液里,天生涌动着渴望远方的基因。
环龙路上环龙里
环龙里的命名出处,就是一位远道而来的人。
1911年,法国飞行员环龙(Rene Vallon)带着飞机到上海上空进行飞行表演,是年2月25日和2月26日,环龙先后在江湾上空做飞行表演,但在5月6日做第三次飞行表演时,飞到今人民公园附近,不幸坠机身亡,年仅31岁。
据报道,当飞机出现故障时,环龙如果跳伞,本来有一定机会生还,但那样的话,飞机可能坠毁在市中心造成重大人员伤亡。为了避免惨剧,他在飞机上坚持操作到最后一刻,因此最后虽然坠机,但没有伤及无辜。当时的顾家宅公园(今复兴公园)附近在建中的马路由此被定名为环龙路(今南昌路西段)。在靠近环龙路的公园北端还建有一座环龙纪念碑。据说石碑的前面,刻有一首诗。该纪念碑一直保留到1950年才被拆除。
1943年,雁荡路以东的陶而斐司路(今南昌路东端重庆南路与雁荡路之间的一小段)和环龙路被统一命名为南昌路。虽然换了名字,但环龙路周边的房屋,却留下了环龙的痕迹。其中就有位于南昌路244弄的环龙里,和南昌路224弄的环龙新村。
建于1936年前的环龙里,属于新式里弄,为砖木三层结构,一共9个门牌号,建筑面积1075平方米。每层都有煤气灶、抽水马桶和浴缸,一直到改革开放前,拥有这些设施,都是中上层生活水准的代名词,足以傲视上海大部分民居。
幽静、整洁、生活便利,让南昌路上的高级住宅和新式里弄受到许多文人青睐。1927年,徐志摩和陆小曼住环龙路花园别墅(今南昌路136弄)11号。1923年,巴金先后住过环龙路志丰里(今南昌路148弄)11号舅父家和环龙路花园别墅(今南昌路136弄)1号。1931年,傅雷由法返沪,任上海美专办公室主任,住环龙路花园别墅(今南昌路136弄)39号。1936年,电影演员赵丹入住环龙路锡荣别墅(今南昌路69弄)3号。
1949年前,环龙里的住户多为俄国人。50年代,唐颖随父母入住环龙里时,同一层楼面的邻居,正是一对俄国夫妇。妻子叫丽丽,丈夫是犹太人,叫马甲,而上海邻居们当时统一称呼他们“罗宋人”。
牛羊肉、葡萄酒和面包
因为和“罗宋人”做邻居,因此唐颖童年居所的走廊里,常年漂浮着洋葱和牛羊肉的异国食物味道。有时丽丽和马甲周末要办派对,一大群“罗宋人”连夜聚集过来,彻夜跳舞、放唱片,甚至摔瓶子、打架。
小孩子虽然爱热闹,却不喜欢邻居的派对。因为大人们说,派对过后,唐家总会少些东西。妈妈更是全力阻止唐颖姐妹接近丽丽。但丽丽却丝毫不察觉似的,她会用托盘捧着高脚杯,兴奋地握一瓶葡萄酒冲到唐家,和唐颖父亲聊天。在离沪之日到来时,她到唐家告别,要把自家养的小猫送给唐家,还要走了唐颖姐妹的照片,说想要留住在上海的记忆。
但他们对上海的记忆和感受究竟如何?许多年后,当唐颖漫步美国街头,看到许多旅美华人时,总会想到童年的邻居。在上世纪50年代,上海街角曾有过不少糟坊,卖油盐酱醋和廉价酒。马甲和一些俄罗斯男人会去那里,买最廉价白酒,斜靠在柜台上,手握酒杯,一腿弯曲,面对异国他乡的街景,展示一身破旧西装,慢慢啜饮,俨然是在高级酒吧里的派头,却又会在店伙计不注意的时候,拿一点桌面上的萝卜干吃。
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曾是俄国旧日的贵族和贵族的后代。上世纪60年代,所有的在上海的俄国人逐渐都离开了这座城市。南昌路上,不再看到他们的踪迹。
关不住的女儿
唐颖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妈妈把她送到社区全托幼儿园。幼儿园的名字叫南三幼儿园,离家只有100多米。其他小朋友都乖乖听从老师和阿姨的管束,但唐颖认得路,她想要回家。
曾经的南三幼儿园,南昌路67号。
到了晚上八九点,别的孩子准备入睡之际,唐颖拿好自己的全部财产:脸盆和漱口杯,一路“越狱”。到家一看,满室灯火辉煌,父母正和一房间的朋友们在一起。父母明明在招待客人,却把自己留在幼儿园,想到自己一路赶来的紧张和期盼,唐颖站在门口放声大哭。众人却是哄堂大笑。妈妈甚至没放女儿进门,当即把唐颖送回幼儿园。但下一次,唐颖还是会溜出来。
久而久之,唐颖成了幼儿园的名人。老师们看到她想家了,就让她给大家讲故事。从小,父亲口授唐颖许多故事,有格林童话、还有王子与贫儿,以及父亲从英语读物里看来的趣闻等等,是当时别的孩子不容易听到的故事。唐颖就用自己的语言,一一说给小伙伴们听。讲故事的时候,她忘记了想家。她找到了另外一个可以逃进去的世界。
等到上了小学认了字,唐颖更是成了街道图书馆的常客。书里面的世界,给她安慰,给她陪伴,也向她打开了一扇通往外界的大门。
上个世纪80年代,封闭的社会甫一解冻。出国潮中,整条淮海路上骚动着跃跃欲试的翅膀。所有的年轻人,几乎都渴望立即改变命运,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闯一闯。
环龙里内外,都是关不住的人。送别过俄国旅人的南昌路,开始送别土生土长的上海孩子。不论以何种形式,出国是他们当时共同的夙愿。
整个街区、整个城市,似乎都被一种冲动驱使。他们都曾是南昌路上穿着黑蓝灰制服的青年,看上去面目相似,却原来都按捺着惊人的能量,一旦有机会释放,他们便飞往世界各地,开始后半生的传奇。2000年,在唐颖刚刚到纽约的时期,她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南昌路周边的亲友。他们已经在异国扎根。
2000年前后,这些游子多多少少开始回流了。南昌路上,唐颖又见到了昔日的熟脸。曾经远嫁的女友悄悄告诉唐颖,自己已经熟悉人口密度高和小店林立的南昌路了,在他乡高档少人的社区里,如何能习惯呢。也有已经打拼多年腰缠万贯的朋友回国,但绕来绕去,最后也还是在南昌路附近置业。
在年轻的时候,他们最想逃离自己的街区,现在,一个轮回过去,他们又轻轻地说,想要回来。
南昌路上又出现了许多外籍人士面孔。但不会再有一个丽丽,提着酒瓶跳舞,也不会再有一个马甲,靠着街角喝酒。即便有,那场景落在更年轻和更国际化一代的孩子眼睛里,也不会有惊诧。
唐颖,作家,1982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代表作《阿飞街女生》、《另一座城》等。
图片摄影:蒋迪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