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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家专访| 徐冰:艺术家不去社会现场寻找和获得能量,那是不聪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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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吴越 2018-01-27 06:00
摘要:一个人所吸收过的所有的文化养料、经历的思维波动都会埋藏在记忆里。即使你不喜欢,它也会跑出来,有时候帮助你,有时候害你。

徐冰,中国当代艺术界一个响亮的名字。自上世纪80年代起至今,他的作品始终以其独特的文化视角和表现方式挑战着人们的固有认知,展览的足迹遍布世界各地,并多次荣膺世界级艺术大奖。

 

艺术创作的价值是什么?艺术家与社会的关系是怎样的?艺术教育教的究竟是什么?日前,记者围绕其艺术观与创作历程对徐冰进行了专访。

 


【到了国外,反倒对自己的文化特别敏感、特别珍惜】

 

目前,徐冰的同名个展正在武汉合美术馆举行。这是他首次在国内举办如此大规模且具有回顾性和专题性的个展。当年令他声名鹊起的《天书》,也在其中。

 

1987年7月,硕士毕业展甫一开幕,徐冰就开始投入创作一本“谁都读不懂的书”。

 

4年时间里,为了做出“像书的书”,他先是泡在北大图书馆善本库,吃透了线装书的知识;随后研究起了活字刻板,利用一切空余时间创造并刻出了四千多个符合汉字构字规律、但实际并不存在的“字”。凭着诚恳,徐冰打动了古籍印刷厂的厂长。经过严谨的排版、印刷、打样、装线,《天书》于北京郊区的平房里诞生。

 

一经展出,《天书》迅速引起轰动,艺坛人士和普通观众纷纷展开了热烈的讨论。尔后,《天书》在世界许多国家展出,还被写入了美国权威的世界艺术史教科书,大英博物馆也将《天书》收纳于馆藏之中。

 

(武汉合美术馆,《天书》再与观众见面)

 

上观新闻:时光流转,像《天书》这样在当时震撼人心的作品,在当下的文化语境和观众面前,会引发不同的观感吗?

 

徐冰:我听到的很多反映还是震撼。

 

最早展出的时候,大家对《天书》的看法就不尽相同。那些前沿的、新潮的艺术家觉得它太传统,因为这个作品从形式到内容都是来自中国古代的;同时又觉得它做得太“讲究”。按照当时的理解,太“讲究”就不能算是当代艺术。但保守的人批判《天书》太前卫,说它“集十大新潮美术错误之大成”,是“鬼打墙”的艺术。他们觉得与那些在表面行为上就具有反叛性的作品相比,《天书》是暗藏玄机。

 

上观新闻:现在,您本人回望自己作品的时候,会产生不一样的理解吗?

 

徐冰:当时其实还没有完全认识到《天书》的价值,现在回过头看,我觉得它是符合当下重新汲取传统文化中的营养、弘扬民族文化自信的内涵的。更重要的是,它反映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和影响力。

 

上世纪80年代,整个中国的倾向就是全盘西化,甚至是崇洋媚外,大家都想走出去。做《天书》的时候,我脑子里其实想的是要做出国际化的、符合西方标准的当代艺术。1990年我去美国,就是想了解当代艺术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但到了那里,反倒对自己的文化特别敏感、特别珍惜。

 

在纽约,有人不理解,为什么一个来自于保守的国家的艺术家,思想会如此怪异,作品会如此前卫。那时我就开始反省,到底是什么在帮助我,让我有特殊的能量能在国际舞台上有效地工作。后来我意识到,我在中央美院学习的版画,所沿袭的一些传统的训练方法和创作方法,以及中国几千年来真正优秀的艺术作品的影响,都在对我的创作起作用。

 

(《天书》内页,翻开如同一本传统的线装书)

 

上观新闻:所以说,身在他乡反倒帮助您更清晰地认识了自己的文化基因,重新认识到传统文化的价值?

 

徐冰:对。我后来才认识到,《天书》就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所完成的“彻头彻尾的中国作品”。而到了国外,有了更丰富多元的思维参照后,我对中国的认识和判断也更准确了。

 

2012年我做了个动画片《汉字的性格》,谈我们的民族性格、看待事物以及处理事物的方法与几千年来汉字文化的关系。我发现,中国人消化其他文化养料的能力、中国文化中的模仿与“山寨”,甚至中国人开车的风格,其实都与文字的书写方式有关。比方说,中国书法的后一笔是根据前面几笔而来的,非常注重整体的平衡,这种书写训练影响了我们的思维和处事方式。

 

现在中国强大了,中国人开始回过头来审视自己的文化,国际上的研究也越来越多,说明我们的传统文化里一定有价值在。去年我看到了《千里江山图》引发的“故宫跑”的视频,很感动。要知道,30年前故宫做这样的展览,基本就是冷冷清清的,没多少人去看。但现在,这个民族为了一张画竟会这样地奔跑,这种争先恐后是前所未有的。

 

(《天书》成书)

 

【创新是艺术家尽了自己的本分,触碰到这个时代“最要命”的部分】

 

今年1月9日,法国总统马克龙携夫人到访北京798艺术区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参观。徐冰为他们讲解了自己的英文方块字书法作品《将进酒》。

 

1993年,始终对文字充满兴趣的徐冰开始创作这种特殊的文字。所谓英文方块字,其实就是用中文书法的运笔方式将一个英文单词里的字母组合“伪装”成方块字。和读不出来的《天书》不同,观众只要按照汉字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从外到内的顺序,是可以读出这个英文词的。

 

展出时,徐冰没有按照传统的展览形式,而是设置了一个观众可参与的教室,观展过程变成了“学写字”的过程。后来,展览所到国家的一些学校专门向徐冰购买了他自创的《英文方块字书法入门》教科书,希望向学生开设这门课。

 

(徐冰向法国总统马克龙及其夫人介绍英文方块字书法作品《将进酒》) 

 

上观新闻:外国观众最开始看到英文方块字书法的时候是什么反应?

 

徐冰:当时我把画廊改成了一个艺术教室,他们走进来发现,原来是写中国书法,感觉很好玩。但写着写着,他们意识到自己竟然可以把这个字读出来,它分明就是英文。这时候,艺术真正核心的作用就开始发酵了。他们觉得这个艺术作品还挺平易近人的,也确实对固有的思维有所启发。

 

上观新闻:您特别强调艺术与人的距离不能太远,要随和。为什么?

 

徐冰:我喜欢雅俗共赏。我认为不管是哪儿的观众,新东西一出来,总会有人排斥或者不理解,这很正常。这背后有一部分原因在于,一些艺术家在当代艺术的发展过程中走入了误区,把自己和一般人拉开了距离,创作了一批“深奥无比”、外表吓人的作品。我对这样的作品是反感的。

 

当代的艺术家摆脱了工匠的身份,被视作为文化的代表,但一些艺术家利用人们对文化、对艺术的尊敬而创造了一些不好的作品。艺术本身的问题被忽略了,反而是观众在内疚、进行自我反省:艺术肯定是高尚的,看不懂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缺少艺术细胞和文化修养。我觉得,这种所谓的“艺术”不能让我满意。

 

(徐冰把展厅变成了艺术教室,观众可以自己学写英文方块字)

 

上观新闻:很多人都认为当代艺术就是要去创新、去颠覆,但您认为,必须警惕这种只在形式上做文章的“创新”?

 

徐冰:艺术家应该创新,应该用全新的话语方式来表达过去没人说过的话。因为,过去的艺术作品是那个时代的艺术家用那个时代的方式进行的表达,不适合今天的艺术家拿来表达自己心中的话。为了表达准确,艺术家要创造新的艺术语言和艺术风格。

 

我所理解的创新,是艺术家尽了自己的本分,用全新的艺术表达法向现有的艺术界和思想界提示新思想和新的思想方法。这种创新是为了推动人类文明的进程,或者探索人与这个时代的关系,触碰到这个时代“最要命”的部分。艺术史上记载的永远是这种创新,而不是那些怪诞、耸人听闻的“创新”。

 

上观新闻:您对艺术家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很明确———艺术家必须关注社会、从社会取材,然后用自己的作品提示社会。

 

徐冰:有人说过,徐冰这个人实质上是对人感兴趣,对艺术之外的事儿感兴趣。这么说虽然有些绝对,但我觉得“功夫在画外”,艺术本身的事情关乎于艺术外的世界。

 

 艺术史、艺术风格流派的研究是重要的,但它毕竟是有限的,能给我们的启示和思想灵感是有限的。但是社会现场的能量是取之不尽的,极富变异性,能一直给人补充新的思想动力。在我看来,再前沿再当代的艺术,比起社会的变异都要落后很多。一个艺术家,不去社会现场寻找和获得能量,那他是不聪明的。

 

上观新闻:这也是为什么您的创作没有固定的形式,一直在变的原因?

 

徐冰:有的艺术家多年来不断地在建造和完善自己的艺术语言,不是说这样不好。但每个人性格不一样,对艺术的理解不一样,对我来说,一辈子画一种东西不是我的追求。

 

(徐冰在艺术教室)

 

【为什么要跟着旧套的东西学,不去多琢磨艺术之外的世界】

 

2008年,移居美国多年的徐冰渐渐感觉不到兴奋。

 

各类富有设计感的艺术场馆拔地而起,为人们提供了足够的欣赏艺术的空间。但徐冰却越发担忧,展示于其中的艺术作品是否足以匹配这样的空间?建一个场馆相对容易,但是维持它、并且把它做好,必须依靠好的作品。

 

穿行在纽约的博物馆、画廊里,他发现曾经让他“努力靠拢”的西方当代艺术艺术界已经不太能给予自己新的思想动力。

 

就在那时,母校中央美院向徐冰抛来了“橄榄枝”。站在太平洋的那一头远眺祖国,徐冰兴奋了。“对艺术家来说,当时的中国‘土壤肥沃’,充满实验性,文化层面也越来越丰富。”

 

徐冰的回答是“我愿意”。
    

 

上观新闻:当时回国担任中央美院副院长,您带着什么样的期待?

 

徐冰:我对中国的年轻人充满好奇。我总相信,年轻人追求的东西一定是代表未来的,对我们这代人一定是有启发的。

 

我们这一代艺术家经历过各种时期,一个人像是活了好几辈子似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带着一些先天优势。但我们也有先天不足,那就是始终没有接受过人类文明发展到这个阶段应有的知识谱系的完整训练。这一点时时在限制着我们的创作,再聪明的个体也脱不开。

 

年轻人不一样,他们比我们更敏感。他们受的教育和对全球信息的掌握,对东西方艺术之间关系的态度,或者说在文化自主性方面的自信,都比我们这一代要强很多,带着更优质的东西。

 

上观新闻:您很喜欢跟年轻人交流。近几年除了带硕士生、博士生,还策划了不少展览,给他们提供了展示的舞台。

 

(2017年徐冰和学生合办的展)

 

徐冰:对。年轻的艺术生态充满多样性和不确定性,决定了他有更多的可能性。年轻人代表着未来,我们若是要了解或判断未来的艺术,就必须关注年轻人的倾向,关注他们现在在做什么。所以我在中央美院负责美术馆工作的时候就做了“未来展”这个项目。还有“心有灵犀”展,是我的硕士生、博士生的作品展,也是和学生们的交流、探讨的一种呈现。

 

上观新闻:可能有人会疑问,艺术是能“教”的吗?艺术教育到底教什么?

 

徐冰:我和同学们交流艺术创作,最核心的是交流“什么是艺术”,谈的是艺术和时代、和社会现场之间的关系,以及怎么处理这些关系的方法和技巧,谈的是价值观。

 

我记得那时候策划素描大展的时候,我让每位作者都描述一下画这张作品时的回忆、老师的教导。几乎没有一个人写的是“老师告诉我黑、灰、白怎么处理”这样的技巧。真正对学生创作有影响的可能就是老师的一句话,有时还不是关于艺术的,而是人生哲理。

 

所以,在我的理解中,老师对学生的影响其实只是双方共同通过探讨作品处理的细微之处的过程,帮助学生从一个粗糙的人变成精致的人,变成一个训练有素、懂得工作方法的人。这才能让艺术水平得到提升。

 

上观新闻:有些人认为,既然跟了导师就要追随导师的学术脚步,结果做出来的东西和老师的非常相像。您不赞成这样?

 

徐冰:到了毕业大展的时候,确实有些学生作品的风格、手法、材料和老师的很像。我觉得如果出现这种相像,一定是老师有问题。

 

我和学生交流的时候,其实一直在琢磨。通过他对一些事的反应、惊讶程度、甚至问问题时候的表情,以及对别的同学作品的判断,来分析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个体,长处、短处是什么。我琢磨他身上有哪些可挖掘的,然后判断怎么挖才是合适的。

 

上观新闻:您对现在的学生的要求是什么?会规定他们一学期读多少书、看多少展览吗?

 

徐冰:为什么要规定读多少书、看几个展览呢?在这个世界上,比书和展览要丰富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比方说用一下午的时间,和一个人进行一场有质量的对话。展览和书都是摆在那儿已知的,但面对面的交流不是,思维在不断地流动、碰撞,双方下一句要说什么都是未知的,这不是更有价值吗?

 

走出画廊、博物馆,去观察满大街的共享单车,那才是带有世界性的、最先进的东西,远远比所谓的艺术流派先进得多呢。学生为什么要跟着旧套的东西学,不去多琢磨艺术之外的世界呢?

 

【现实中,我们可以表演、掩盖、炫耀,但在艺术里不行】

 

许多人对艺术家的理解,是那些“闪闪发光”、桀骜不驯的天才。但在徐冰身上,这样的理解显得轻浮。

 

他的作品打动人,靠的不仅仅是视觉冲击,更是逻辑清晰、立场鲜明的文化思索。这些作品背后有一种审慎之后的笃定,一如徐冰这些年来写下的艺术随笔和作品自述,认认真真,娓娓道来。

 

徐冰爱阅读、善思考、勤写作、乐分享,难怪有人说,他像是“教科书”一般的艺术家。
    

(徐冰在同名个展开幕式上致辞)

 

上观新闻:您在创作过程中往往流露出耐心、毅力这样的工匠精神,而不是简单的“灵感至上”。这种高度自律的创作方式是出于您的个性,还是您认为艺术家就应该如此?

 

徐冰:性格使然。我对自己的工作要求,首先是要做别人没做过的,不然不是浪费我自己吗?其次是要做到极致。还有最根本的,就是对人类、对社会有益处。

 

过去的艺术是清楚的,就是传统概念中讲究的艺术的灵感和品位,好与坏都在范畴之内。但今天的艺术越来越没法界定,更具有开放性。我觉得所谓灵感、艺术的天分,这些都不是艺术创作的核心。人的智商、情商天生就有区别,但这些差异本质上不影响一个人的艺术创造力。

 

艺术不是根据人的品质决定的,而是在流动中。一个人所吸收过的所有的文化养料、经历的思维波动都会埋藏在记忆里。即使你不喜欢,它也会跑出来,有时候帮助你,有时候害你。

 

上观新闻:您说过,“艺术是宿命的,是诚实的,所以它是值钱的。”

 

徐冰:把所有的作品放在一块儿看的时候,我发现其实我建立了一个闭合的圆,所有内容都是能自圆其说的。当然,能被囊括进这个圆的一定是我发自内心想做的,别人“指使”我做的是不属于这个范畴之内的。这个圆里不同的作品之间相互注释、相互帮衬,让我看清楚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对什么感兴趣。旧作品中没被注意到的,新作品中恰恰就提示出来了。

 

做了一辈子,我发现艺术是最诚实的。现实中,我们可以表演、掩盖、炫耀,但在艺术里不行。比方说我内心觉得不能表现得太落后,要现代一点,那作品中形的处理、颜色的处理,展览的规模、材料的选择,自然就会变得更直接、更刺激人。每一个闪念都会反映在作品上。

 

有时,好久没见面的老同学跟我讲他最新的想法,我其实更愿意去看看他的作品。这一看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事儿,考虑了哪些层面的事,精神状态和情绪是不是好。就像测谎仪和脑电波图似的,没法作假。我们之所以对艺术信赖,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上观新闻:您的《我的真文字》一书中,有一篇名为《愚昧作为一种养料》的文章,写到过去上山下乡的苦日子,似乎没有激烈的情绪,只有对往事忠实的记录。您是乐观的人吗?

 

徐冰:说不上乐观不乐观,我这个人就是比较认命,觉得过去了也没什么值得高兴或是不高兴的。

 

上观新闻:这很难做到。

 

徐冰:去年我和学生有一个展览,名字叫“雁渡寒潭不留影”,这其实是一句禅语。它的意思是任何东西过去了就过去了,对过去的遗憾不要投入太多的注意,对将来也不要抱过多的幻想。这些都是消耗,是给人造成困难的因素。真正需要做的就是面对眼下、此刻。若是把每一个此刻的时段珍惜好了、使用好了、发挥好了,就会有一个非常积极的人生,可以做很多的事。
抱着这种态度的人,对他们来讲,并不存在真正的困难。当然,真正能做到这一点是很不容易的,需要修炼。我也没完全做到。

 

(徐冰在工作室) 

 

【人物小传】徐冰  艺术家,生于1955年。1977年考入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毕业后留校任教,1987年获硕士学位。1990年作为荣誉艺术家移居美国。1999年获得美国文化界最高奖“麦克·阿瑟奖”。2008年回国出任中央美院副院长,现为中央美院教授。

栏目主编:龚丹韵 题图来源:作者提供 图片编辑:笪曦
内文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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