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一周,距离原帖发布时间2年半后,邓林杰才有勇气再打开那篇帖的评论。
“脑残”、“绝对是骗钱”……2年前,他咬着牙,逼着自己不回应、不对骂,心里想的是,等我两年后还了给你们看!
他做到了。如今再看,有了底气,却依然酸楚。
2015年,是邓林杰走上风口浪尖的起点。当时就读北京一所民办本科学校艺术设计专业的他,在微博上号称“把自己当股票售卖”,请大家“来赚分红”——他被美国纽约视觉艺术学院录取,两年学费约70万元,自己支付20万元,还差50万元。他承诺,对于援助自己的人,两年之内除偿还本金外愿支付20%利息,同时赠送书法作品或回国后为支援者工作。
而2015这一年,是网络筹款引发质疑的起点。
2015年5月,南京4岁女童患罕见病脊索瘤,家长欲卖房救女,网民爱心涌动。原本计划筹款200万元,但收到485万余元后,家人不再卖房,也拒绝了公益组织的帮助,引发公众质疑。
同年,即将去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读书的康夏为让1741本藏书“焕发新生”,在微信上广告:转账60元,可得3本以上随机邮寄的书;支付99元,可得7本以上随机邮寄的书。康夏因此获取77万余元购书款。他最终在质疑中承认,自己又购买了6000余册书售卖,令网友感觉“被情怀给骗了”。
2015年6月,所谓“知乎女神”通过炮制“鸡汤文”,与自己的“小号”一唱一和,自编自演了一场女大学生长期患病无钱医治的戏码,骗取爱心捐款15万余元……
也因此,当邓林杰这篇稚嫩的求助信在网上传播时,有人用了极尽诋毁之词。不过36.2万的阅读量为他吸引来239位援助者,两周内筹得50万元。
两年之期,邓林杰再度火了。当许多人已对网络募捐丧失信心的时候,他仿佛成为一个印证,重燃信心。
而只有邓林杰自己知道,事实上,世界永远闭不了嘴。
最终,所谓诚信,无非就是和自己较劲。
【头等大事】
上午8时的窗外,警笛声呼啸而过。
“听到了吗?这是纽约的背景乐。”邓林杰微笑。此刻,他正身处纽约市布鲁克林区,他称之为“家”的一座教堂宿舍。
就在采访前两天,这里遭了贼。邓林杰凌晨2时加班回来见教堂门大开,一位男子走出,称自己居住在此。但当邓林杰进屋后却在地上看到一把大锤,回过神来,男子已走。
邓林杰却依然对此地满意。因为住宿费只有原先校舍的1/10。只是他需要轮值为教堂的客房打扫卫生、更换床单,为主教们做饭等。“就像在一个家里你不能白住,你也要为这个集体出一份力。”
邓林杰依然在和自己较劲,还了钱的轻松感并未明显表现在情绪里。
截至目前,他还有51人的2万元余款未联系还上。电脑里的excel表格,用绿色、红色、紫红色、黑色标记了不同联系人的不同状态。他在微博上贴了公告,期待他们尽快和自己联系。
他积极在微博上更新动向,希望他的资助人能不仅仅收到还款,还能看到帮助他所带来的影响。2017年5月,他从学校毕业,目前在一家当地公司从事行为艺术相关工作。例如,新年前,他走上街头,向不同肤色、不同年龄的行人抛出问题:“你的新年愿望是什么?”“你最担心的事是什么?”
这个新年,他也几乎给所有资助者寄去明信片。
其中一位联系上了他,称:“我之所以出现,是希望你把我从名单中去掉。一方面因为两年前我告诉你,不需要还,因为我不是借给你,而是送给你。另一方面是你也激励着我上进。我也是临汾出来的普通孩子”。
还有一位说:“兄弟,留着自己用。希望今后,把这样的接力棒继续往下传。”
有些话,令他感动到落泪。
即将到来的春节,因为要还钱,他没钱买机票回家了,只能对母亲表达歉疚。但他认为母亲能理解他。母亲这些年的关心重点早已从“吃了吗、穿了吗、有女朋友没”,变为“钱还了多少”。
还钱,是头等大事。
【最后一搏】
邓林杰是在大三时第一次冒出留学念头的。
那年寒假,他试着和母亲说“想出国”,母亲整整3天没和他说一句话。
两位姐姐说,“从精神上支持,但妈妈肾功能不好,只能你自己看着办”。
邓林杰当然理解家庭的境况。
他从小在山西临汾长大,父亲蹬三轮车,母亲开小杂货铺,冬天卖烟花爆竹还能挣点钱。但这几年因为雾霾,老家不让放鞭炮了,收入捉襟见肘。
父母的关系并不好。他儿时常见父母争吵。不久,父亲就离开了家。
“我不想去复制粘贴我父母的一辈子。”他说,“难道所有家境不好的孩子,都不允许有稍微体面一点的梦想吗?不允许梦想成为科学家、艺术家吗?”类似的话,他在好几个场合都说过。
他小时候在语文书上看到天安门,说“这辈子看到天安门就死而无憾了”,于是就选择去北京上大学。在北京几年后,他再度不满足,想去美国。而纽约,是他最憧憬的城市,网上搜索后,他决定以那座城市最好的艺术学院——纽约视觉艺术学院为目标。
母亲的冷淡没能打击他的信心。他想的是,“先试试吧!说不定考都没考上,就更不用考虑学费了”。
就像地铁末班车关门的一刹那以百米冲刺般杀进去,邓林杰在最后一刻提交了作品集。此后没抱希望,老老实实找了工作。
即将入职前几天,录取通知来了。他给母亲电话,母亲只说“好、好”,激动得再也说不出其他。
当时,报名期限为1个月。
人们后来质疑最为激烈的部分是,邓林杰选择了最“走捷径”的方式。
但邓林杰一直想解释的是,众筹其实是他最后的选择。
他先找了录取他的学校。对方说,只能象征性提供给他2000美元的奖学金,因为作为艺术类院校,他们只给本土学生发放奖学金。
他又咨询了有留学贷款业务的银行,可惜,他所就读的本科学校不在银行放款范围内。
无奈,他找母校,也被拒绝——“留学是自己的事”,“学校没有先例”。
他曾在一些场合要到企业家的名片,分别写过情真意切的求助信,没有回复;也尝试在会后自我介绍,均无回音。
身边朋友则表示,很难筹到这么多钱。
“说实话我能想到的办法都试了,众筹是我最后一搏。”邓林杰说。那是他在一次北大经济学讲座上获取的灵感,讲者提到一家公司就是以众筹的方式起步。
研究一些案例之后,他写下偿还方案:对资助不多者,除偿还费用外,还赠送自己的书法作品、自己雕刻的玉璋作品等;对资助20000元以上的,一是可以选择两年后偿还24000元,二是可以选择对其孩子上艺术院校进行专业申请指导;而资助50000元以上的则可以针对其需求进行私人定制的回报,例如回国为其公司工作,或创新设计方面的合作。
离最后期限2周时,帖子发出了,邓林杰的世界颠覆了。
【利刃与暖意】
“我从来没有想过语言的杀伤力能有这么大。”邓林杰现在回想,那时候感到喉咙要冒火。
为了自证真实性,他贴出了录取通知和几位教授的推荐信。
可没想到,学校发来的录取通知,因失误只写了“Jie Deng”,缺少了中间名,尽管校方重新补寄了正确版本,这依然成为很多人认定邓林杰造假的证据。
他那时的手机无法关掉提醒。任何留言、评论都会伴随“噔噔”声,跃上屏幕。
“绝对是骗钱!”“炒作吧?”“有钱你就上,没钱就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家庭已经这么困难了,就别给家里再添乱了吧”……
为了解释,他贴出自己帐号密码,“供网友们核查”。又有人问“为什么有清华大学教授推荐”,他又去解释。“他们要什么,我就提供什么。”他说。
还有质疑者给一位为邓林杰出具推荐信的美国教授发邮件,告知“有人在用你的信息行骗”,好在那位美国教授回信说“谢谢提醒”,并希望来信者也能帮助他。教授把邮件转发给他,他感到羞愤,觉得给老师带来了困扰。
更让他无所适从的是各种谩骂,他不知该如何应对,好像一把把利刃插进胸膛。他跑到朋友的楼下,大声喊:“我可不可以不做了?我不去美国了可以吗?”
但与谩骂同步激增的,是筹款。众筹发出后第一天,邓林杰就收到13万余元,第二天达到27万余元。
第一笔钱来自于一位学长,支付宝转的100元。学长说不需要还钱也不需要利息,只要将来邓林杰办展览的一张门票。
有人加了邓林杰微信,发了200元,邓林杰赶紧回复感谢,却已无法发送。对方迅速切断了联系。
第3天,他收到了最多的一笔,50000元。他盯着屏幕惊诧了好一会儿。后来得知是一位在江苏做室内设计工作的女士,对方认为他“有理想有抱负”,同时叮嘱“如果手头不宽裕,可以并不急着归还”。
他印象深刻的还有好几笔,数值是33元、97元……看似是仅有的零花钱。一位女孩打来1500元,说“这是我这个月的工资,我全部给你”。
邓林杰细数,所有援助中,陌生人占据一半。有企业主,有高中生,有导购员,也有来自国外的华人……
两周后,50万元齐了。
赶在最后期限,邓林杰把学费交了。
【赚钱与省钱】
作为艺术生,邓林杰很容易从自己的生活中,总结出微妙的冲突感。
从纽约机场到宿舍的路上,他对着繁华的城市景象张大了嘴。但从下车起,他便想起债务,“像一把悬而未决的剑”。“我本是被纽约这个大都市的诱惑吸引而来,到这里后,我却要守住一切诱惑。”他说。
第一个月,他就开启了第一个赚钱计划——卖书法作品。
他将第一次卖艺地点选在时代广场。他在纸上用英文简单写上“中国书法”,想着若有人来赶,他可迅速离开。第一天就成交了2幅,一大一小,共赚80美元。
此后,每周六的11时到15时,成为他的“摆摊”时间。
他写过“欢迎来到纽约”,写得最多的还是“龙”……一个月内,他卖出80多件作品,赚了将近2000美金。再以后,他给每位顾客都留名片,方便更多人在社交媒体上找到他。
他还帮国内艺术生申请美国的艺术学校;制作手工作品售卖;帮公众号写文章……他的大量时间都用在挣钱,以至于同学们纷纷抱怨他不合群;后来他学乖了,作业不再选择“小组合作”,而都选“单独完成”。
此外,他发起过《社会创新设计》微信网课。没想到报名者不少,第一期课程就有280多人参加,不仅有学生,还有白领,甚至是教授设计课的老师。他每周六早晨6时起床,7时讲一小时课,再花一小时跟群里“学生”交流。
网课收益不少,却也差点引发祸端。有人向校方举报,称他拿了课上PPT向其他人授课,涉及侵权。为此系主任找他谈话。他讲述了自己的境况,并解释,讲授内容是理解课堂内容后结合国内案例的再创作。系主任表示理解,并鼓励他继续自强。
同时,他还要尽一切可能省钱。
他是研究生班里唯一电脑不是苹果牌的。那是他上大学时在中关村买的4000元联想电脑,用了6年,至今没换。其开机之慢,令美国同班女生感到“不可思议”。
他唯一的娱乐活动是睡觉,因为“缓解疲劳还不用花钱”;他从不在外吃饭,因为一顿饭的小费都能解决一餐了……
2017年10月,只剩下3个月,他还需赚10万元,才能实现自己在2018年1月1日之前还清本息的承诺。压力大到极致,他甚至拟好了不能如期还清的声明书,但随即又被自己撕碎。
他继续接所有能挣钱的活,甚至选择去加州精子库捐精。他有些自豪地解释:“我可不完全为了钱。这世界上或许有那么几个孩子有着我的基因的延续,是不是很神奇?像艺术家一样,影响这个世界。”
【人性】
“你如果突然有一笔不需要付出劳动就获得的巨额资金,确实会对你之前人生的过程产生一些怀疑。”一位公益组织的员工曾在南京4岁罕见病女童受捐风波后这样感慨。
而更多人感慨此事在于:当一次次筹款事件的当事人在巨款中迷失,这名25岁的男生却守住了承诺。
或许确有邓林杰个人原因。一方面,他倔。他记得小时候被母亲打,即使再疼,他也不吭一声,“不想让别人知道到底怎么能伤到我”;两年前面对那些攻击,他同样不肯在网络上流露一丝委屈,“我只想两年后用行动证明自己不是骗子,世界便会闭嘴。”
另一方面,他没有退路。上本科之时,他就一直靠寒暑假打工挣学费。他记得有段时间租住在北京地下6层的地下室,买了一块糖饼,没吃完,不舍得扔,放在桌上,第二天起床,满墙满地的蚂蚁,连他耳朵里都是。
不过,更为关键也更为艰难的,是与自我的一次次博弈。毕竟,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随时可能丧失信心。
去纽约之前,邓林杰在北京录了一档节目。母亲听说后,怪他“你钱都凑齐了,还要搞事情?”
“我妈这种想法,我以前也有。我就拿着这笔巨款安安静静留学,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还要发声?为什么要把自己逼到退无可退的境地?后来有朋友点醒了我,他认为我不该坐享其成,哪怕是表达感谢,那也是在告诉所有人,我跑不了。”他说。
现在,他终于可以撕下那个“骗子”的标签,却没有真正地感到轻松。
依然有人质疑:自始至终是否一场炒作?“完全可以自己先挣了钱,再去留学嘛。”
“很多人都说等有钱了再结婚、等有钱了再生孩子、等有钱了再去留学……但到底是因为有了条件才能成功,还是想要成功才创造条件呢?”他反问。
事实上,世界永远闭不了嘴。有人欣赏,必然有人诋毁。
人生,也并非是和别人较劲,而是和自己。
他在学习接受社会的复杂性。如他曾住学校宿舍——曼哈顿的23街,总有人邀约“什么时候一起喝咖啡”,可待他搬去布鲁克林区,类似邀请,再没听到过。“这就是美国的阶层,很现实。”
事件并不会完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比如,那个贼,在5天之后再次返回,终于,还是偷走了教堂钱箱里的钱。
说这个坏消息的时候,邓林杰相当淡定。
本文图片:邓林杰 供图 题图说明:2015年8月,邓林杰在纽约中央公园卖书法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