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渐醉。雨后的湿气笼罩着香港，人们逐渐进入梦乡。在流动着市井烟火的城市，灯红酒绿的街道安静了下来，路灯的昏黄光晕向外散发，毛毛雨仿佛就在空气中定格。

“华哥开工了？注意安全！”凌晨三点，家聪和傲添经过荃湾一个的士站，和华哥打了声招呼。

“嗯！后生仔无带遮？（年轻人没带伞？）我有！”

“带了！雨不大，烟雨濛濛挺浪漫的！”

华哥是开通宵更的士的司机，每天凌晨都会在荃湾一带出现。这晚雨不大，打车的人也不多，华哥的车就停在商场门口的士站，边休息边等客。

的士站对面有几个穿了反光安全衣的修路工人，家聪和傲添经过他们，见他们都是南亚裔人，就没主动搭讪。

“靓仔，咁夜仲唔返屋企？（小伙子，那么晚还不回家？）注意安全！”其中一个尼泊尔工人用一口标淮的广东话对家聪说。

家聪有点儿惊讶，“嗯嗯，准备回了！你们都注意安全！”

傲添把刚刚买好的夜宵面包递给那个工人，再补了一句：“一点点心意，辛苦了！”

“谢谢你们！”

香港有数以万计的南亚裔人士，他们很多都在香港土生土长，甚至祖上几代已经在香港从军、营商。他们早已认定自己是香港人，可是很多时候，他们还是难以融入主流社会，于是更多默默地自成一角，通常要到发生事故，例如斗殴事件等，他们才会见报。除了认为他们大多当地盘工人和保安工作外，很多香港人对于他们的生活和困境一无所知。

家聪和傲添继续往前走，商场外设置了一盏大射灯。工程长梯上，两个带着头盔的工人正在更换外墙的广告。他们的背影在夜幕下显得格外高大。

家聪和傲添是夜访计划“凌晨四点”组合的其中两个成员，四个90后年轻人，因凌晨的魅力走在一起，亲身试探深宵的种种可能性。他们称自己的组合为“凌晨四点”，通过亲身接触深夜工作者，以镜头捕捉凌晨时分的香港。

“我觉得凌晨充满无限可能性。香港是个不夜之都，但究竟我们对不夜之都的认识有多少？所谓的‘不夜’代表着什么？”家聪说，他们想把香港的凌晨纪录下来，于是开始了这个纪录项目，亲身收集和探索凌晨的香港故事。

没有太多策划，他们只想着以有限的资源去做想做的事。

2011年，香港特区政府在财政预算案推出六千港元计划，向年满十八岁的香港永久性居民一次性发放六千港元。“凌晨四点”决定利用手上的钱，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凌晨，大家都睡了，但对一群深夜工作者来说，一天的工作才刚刚开始。”家聪说，他觉得香港的凌晨充满人情味。

“六千元，可能买一双球鞋，去一次主题乐园，或者去一趟旅游，钱就花完了。但我们是不是可以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或者给我们自己留下些什么？”政府派钱那年，傲添刚好过了十八岁生日。他说，他希望做些事，让将来回忆时会觉得自己的青春没有白过。

“有一次在茶餐厅吃早餐时，我忽然想到，这个早餐是谁做的？听着茶餐厅里播放的电台节目，欣赏着对面大厦外刚更换的时装广告，我发现在我们看不到的情况下，凌晨工作者原来默默为我们的新一天作了很多淮备。而我们对这个城市的了解，连一个早餐是怎样预备的都不知道。”家聪说，一开始是出于愧疚，展开了这个计划。后来发现，原来香港一点儿都不冷漠。

“我喜欢冒险，我们每个星期三晚上都会约在一起，拍摄凌晨工作者的工作状况。原来我们曾经以为非常熟悉的地方，到了夜深人静时，就会变身为另一个样子，有时候我会以为自己去了旅行，或者这里已经不是香港了。”

从一开始的探索、认识，慢慢演变成送暖行动，四个年轻人透过照片呈现凌晨工作者的甜酸苦辣，更开始与他们建立了朋友关系。

令家聪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换广告画布的装潢师傅：“我记得有一次，我跟那个师傅说我想透过照片记录下他的工作状况。结果他非常生气，一直指着我们骂，说我们看不起他！”凭着一股傻劲，“凌晨四点”以心易心，装潢师傅也被他们的热情感动，从一开始恶言相向到变得亲切。

“我们会为他们送上点心夜宵，如果他们坚持不肯收的，我们也不会勉强，但一定会亲口对他们说：‘辛苦了！谢谢你们为了明天的香港而努力！’”

深夜工作五味杂陈，几年间，他们踏遍港九新界，找寻十八区凌晨工作者的光影，再用拾荒得来的物资在旺角行人专用区举办了多次摄影展。

傲添说，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我记得有一次，一个男生站在一张照片前看了很久。照片里是一位卖报纸的报纸摊档叔叔。男生后来问我，为什么我们要拍那个叔叔？我说，因为他对工作充满热情，很值得尊重。年轻人听了落下泪来，说：‘相片中的这位叔叔，就是我的爸爸。’原来，男生一直怕同学看不起他爸爸做基层工作，所以跟家人保持距离，关系一直都不好。他说，没想到因为那个摄影展，改变那个男生和爸爸的关系。后来那个男生还主动帮父亲替更卖报纸。

再后来，有咖啡店老板主动和“凌晨四点”成员分享以往的故事，有煎蚝饼的婆婆逗他们谈天说地，还有商场赞助食物由他们赠送给深夜工作者。

凌晨的魅力在于宁静，青春的本钱则在于有梦想。褪去白天的繁华，在凌晨的深夜里，四个离开校园不久的年轻人，透过追梦发掘人间温情。也许他们所看到的，是最贴近城市生活另一面的人生百态……

（作者系凤凰卫视高级记者，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