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找出那篇题为“悬崖村收获最美爱情”的报道,递给28岁的吉伍尔洛时,她很诧异,把搂着两岁儿子的手缩得更紧了。
她感到很不好意思,一遍遍重复:“我被夸大了。”在这篇篇幅不短的报道里,吉伍尔洛的身份被冠以大凉山悬崖村“第一个大学生媳妇”,一度成为新闻热点,以号称千万+的浏览量广泛传播。然而,她只有中专文凭。
即便这对于娶媳妇一直是难题的悬崖村而言,已经是破了天荒,但吉伍尔洛的丈夫吉巴日洛仍然认为:“我们这里的好人很多,不需要造这么一个好人出来。”
一
被误报学历的吉伍尔洛,只是中专文凭,但在悬崖村历史上也破了天荒。
吉巴日洛勉强算有初中文化,却一语惊人,点醒了我们作为媒体人应该肩负起的基本责任:采访得更深一些,离真实更近一些。
类似的尴尬还有不少。你搜索关于悬崖村的报道,总是会发现:悬崖村的具体村名、户数、基层村干部头衔,乃至不愿下山的原因,千差万别。
而事实上,很多人曾尝试走近它。
去年,一名女记者爬天梯半程时,突然因害怕而嚎啕大哭了半小时,4名全程护航的彝族青年,只得无奈将其慢慢挪下山去;一个由9人组成的拍摄团队,浩浩荡荡进村,也因嫌农家饭菜脏、只吃自带食物,令村民抹泪;至今来过山脚的大多数游客,因一次次打滑,膝盖和小腿被悬空的钢管磕碰,疼痛难忍,中途而止。
我下山那天,偶遇几名当地电视台记者,就在山脚低处拍摄。那一天,他们再次放弃了攀崖,拍完即走。
那已经是他们第4次决定爬上天梯了。
二
早晨,幼教点的孩子们纷纷来上学。
但不管怎样,媒体报道确确实实让悬崖村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关注。
80老妪头回认识了火车,垂髫小童看上了动画片,青年小伙爱上了网络直播,更多的人,则真真切切对党有了深厚感情。这是去年我上山后没有发现过的事。
关注的力量,改变了悬崖村,使它完成蜕变。家门口有水喝了,电线拉好了,村民大多数告别了柴火灶,连网络信号也全覆盖了,邻村的人不时来蹭免费的无线网络。
只是,当旅游产业开发的冲锋号响起后,游客、开发商、环境、金钱、数据、利益,成为曾与外界隔绝的村民不得不面对的话题。悬崖村位置边远,生存条件不利,愚公移山也改变不了。这种“绝对的艰苦”并不能直接跨越过去,且还将持续相当长一段时间。
三
悬崖村山脚美姑河对面绝壁上张贴了标语,当地已大面积开始扶贫攻坚战。
我脑海中仍浮现这些所见:普通农家中苍蝇乱飞;孩子放泥地上随意爬行;老鼠窝挤满柜子;村民们在猪仔和鸡穿行的地面,摆上碗勺就地吃饭……没有一件事可以迅速按照外人想象的方向改变。
而改变这种落后,关键看怎么事在人为:既想办法快点挣脱贫困,步子也要扎实向前。
如今,勒尔社的人们,每天都在真实地面对着伸向他们的所有镜头和话筒。他们的瞳孔里,不再流露出好奇、惶恐甚至厌恶,而是多了一份善意和温情。
我深深记起去年,当爬上半程,在一小块空地上驻足时,遇上10多名彝家汉子,他们没有表情、齐刷刷盯着,使我下意识拍完一张照片就放下了相机。
这一次,我独自上山路上碰见的莫色阿者,二话没说,坚持做我的向导;我到了村里,晚上可以随便找上一户人家,上床睡下;他们拿出给客人的,依旧是没什么烹饪技巧的食物和没烧过的生水,但绝对是最干净的;幼教点的孩子,每天上课前不忘穿上盛装,在校门口的水缸边擦脸洗头,把读书当成神圣的事;而哪怕在山下马路边,悬崖村的村民也是夜不闭户,并告诉我:在这里,你的钱财绝对不会丢。
四
莫色阿者家最好的一张床,通常让给远道而来的客人睡。
这大概就是莫色阿者跟我讲了多次的“悬崖村人的良心”,我希望这样的“良心”,不会被以后可能的商业化抹掉。
悬崖村,是中国西部山区贫困地区扶贫攻坚战里的缩影,是时代和社会变迁的样本。
在这一年里,我去年结识的小伙子莫色拉机,通过各种方式多次邀请我再赴悬崖村。这说明他们一直希望被关注。如今他年满18岁,正式成年,而他脚下的悬崖村,在经济上还是个嗷嗷待哺、正在努力成长的婴孩。
在外界关注的力量中,悬崖村不仅是样本,也是特例。这就更加考验当地政府和村民,对自己未来,怎样量身定做。
毕竟,速度再快的青年,比如曾创下20分钟下山记录的莫色拉博,也是一步一步走下悬崖的,不是跳,更不是飞。
题图:由企业捐助修缮的悬崖村幼教点,是山上最漂亮的房间。 图片摄影:陈凯姿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