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庆谷把喜剧细胞留给舞台。台下，他极少搞笑，“我姓严，演戏是件严肃的事，很认真去做，都未必效果好。稍有懈怠，一泻千里。”10月8日“小丑挑梁”京剧丑角艺术展演之“盗与道”在逸夫舞台赢得满堂彩。这几天，他跟随中国文联赴德国，演出间隙不忘琢磨下月的两场“胡扯——严庆谷谐趣演唱会”，这也是上海京剧院贯穿全年的“小丑挑梁”展演收官之作。

不太像名丑

“他有一种特殊气质，不太像学丑的，不太像戏班子的人。”中国京剧研究所所长赵景勃评价严庆谷，“他练功，把所有道具检查一遍，当时我就感觉这个小孩很细致。”严庆谷的同学、上海京剧院副院长张帆回忆，“班里最听话的就数他了，所有老师都非常喜欢他。”

严庆谷自我评价“安静不闹腾”。11岁考入上海戏校，他对京剧一无所知，“妈妈喜欢传统文化，我哥哥学中医，我学京剧。如果我家有第三个小孩，妈妈会送他学国画。”学戏半年多，老师将他从老生专业调到丑行，热门行当转为冷门，他也不闹腾。多年之后，他对记者说，“大概因为乖”。

安静和乖的严庆谷，只在舞台展露锋芒。去年上海京剧院首次尝试制作人制度，他成为“第一人”，推出贯穿全年“大圣来也——郑派悟空戏系列展演”，今年又是一整年“小丑挑梁”展演。

作为制作人，严庆谷操心的事很多，小到演员装扮，比如演孙悟空，上半场耳毛随意松散，下半场扎了起来，寓意孙悟空从野性到驯服；大到全年宣传、售票计划。为了把预告片拍出“小朋友口中《一代宗师》光影效果”，严庆谷每个镜头反复折腾七八条，“用艺术眼光加商业头脑当制作人，每分钱花得落地有声。”他甚至早早计算起票房，“京剧院制作人项目会越来越多，运作成熟后，可以借助社会力量，携手壮大观众群。”

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尚长荣和严庆谷合作《连环套》，“庆谷文绉绉的，他文化底蕴很深，爱读书，难得是文的武的都拿得下来，出了很多自己琢磨的剧目。”“小丑挑梁”中，《佛手橘》《老黄请医》《打面缸》《打杠子》等均为经过挖掘整理重现舞台的濒危剧目。上周末“盗与道”，严庆谷在《老黄请医》中饰演老医生，“我吩咐'丁香奴'、‘刘寄奴’，‘细辛’看守‘麦门冬’……”当他报出以43味中医药材串联而成的大段台词时，观众听呆了。“整理台词花了相当长时间，不能胡说八道。”选择剧目大有讲究，严庆谷眼中，并非“老”就是好，“有些戏看点在于吊钢丝做飞人，今天观众会觉得稀松平常。我们需要重新写剧本。”

严庆谷扮演的“大圣”极为传神。

看戏最多的人

“在意大利，他唱意大利歌曲《我的太阳》；到韩国，他跳骑马舞。他在哪个地方演出，与当地观众都可以互动，但他演的绝对是京剧。”上戏教授孙惠柱对严庆谷“入乡随俗”应变力印象深刻。

17岁时，严庆谷由上海戏校选派到美国得克萨斯州演出三周，彼时少年眼中的外国观众“奔放，一遇到武打场面狂吹口哨。”毕业后进入上海京剧院，他频繁在欧美、日本演出，见多识广后，多了“师夷长技以制夷”宏愿。在中国戏曲学院进修，严庆谷接触到“狂言”，这是日本独特的喜剧艺术，用丰富表情动作、诙谐语言表现人间喜怒哀乐，已有600年历史。2001年，严庆谷以“能、狂言和京剧的比较研究”为课题，入读神户学院大学，并在京都茂山家练习狂言。

惯常印象中，戏曲演员精力全花在戏上，严庆谷的论文却被中国戏曲学院导师当作范本。他学语言，也如学戏般鸭子划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自学五十音图，托人买教材，当时哪像现在学外语条件那么好，网上随便点点，教材排山倒海。”同事们以为他会留在日本，没想到，时隔一年他又出现在上海舞台，汇报演出狂言《盆山》，“《盆山》讲述偷盆栽的人被迫学装狗叫和猴子叫。我在京剧里演过小偷时迁，狂言语言对话和心理描写，对提高京剧表演手段大有裨益。”

赴日本前，严庆谷与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合作，在喻荣军编剧的《人模狗样》中担任肢体指导，上演数百场。话剧艺术中心总经理杨绍林对严庆谷赞不绝口，“很鲜活，功力非常扎实。”严庆谷从日本学成归来，杨绍林再看他的汇报演出又发现了变化，“他的内心非常有定力、稳得住，不是那种有了一点本事就喜欢拼命洒狗血的人。”

导演孙重亮经常在剧院撞见严庆谷，他称严庆谷为“上海看戏最多的演员”。严庆谷觉得，“好戏提升审美，烂戏让人长眼，我可以设想如何去提高它。”看《战马》，他关注舞美、道具，看《狮子王》，他思考情节的通俗化，这一切最终都体现于他的老本行京剧。在瑞典演出，严庆谷受邀为斯德哥尔摩戏剧学院演员举办一个月工作坊，“他们看过电影《霸王别姬》，觉得京剧超越人体极限训练对演员有好处。我教他们踢腿、压腿、搬腿……严格训练以后，才能用身体自由说话。”

“胡扯——严庆谷谐趣演唱会”融汇他对古今中外剧目研究心得，以丑行名唱段为主，串联戏曲知识。“胡扯”灵感源于《十八扯》。《十八扯》中，他要唱越剧、评弹、淮剧，还要用英文演唱《搜孤救孤》，“纯粹的《搜孤救孤》，丑角唱不过老生。我加点喜剧色彩，完成京剧的国际化表达，唱唱念念说说，观众捧腹之余，重新认识戏曲尤其是丑行。”

不问付出只看结果

每个戏曲名角，血泪史足以厚得出书。当年，严庆谷从五千多报名者中脱颖而出，成为上海戏校录取的55人之一。而三十余年后，他的同学活跃于舞台的不足十人。严庆谷骨折过，道具把嘴唇、眼周戳出过洞，为了避免面部留疤，放弃麻醉进行缝合。张帆口中，严庆谷是学生楷模，会被老师点名示范基本功。他自己却说，“每天练习小翻两百个，到了唱念课，已经昏昏沉沉了。”像所有男演员，严庆谷也遭遇过变声困扰，十六七岁调门变低沉，用了十年找回自信，那是一段非常痛苦的过程，四处寻师访友、求医问药。

足以大书特书的往事，严庆谷不爱说，他简单概括为“吃苦、执着，静心修炼。”他更看重结果，徒弟们没有背熟台词上场对戏，一定会被他骂。武丑说话念白得像竹筒倒豆子清脆干净，同样一个小虎跳，武丑演员演来要绵软、轻灵、小巧、快溜。如果只把会翻跟头作为标准，那么今天的武丑演员不但不缺，还有多呢。

说起严庆谷，他的日本粉丝团也经常成为话题。事实上，日本驻沪企业员工三年一轮换，三年一到，京剧普及又要从头来过。“粉丝团像流水一样， 需要不断付出，不断进行信息传播。”2003年起，严庆谷在日文杂志Whenever Shanghai上连载介绍京剧的文章至今。

严庆谷也曾为京剧知音少而困惑。这几年，知音多了，他又在反躬自省“控制演出数量”，“年轻观众本来就对京剧有误解。有量无质的节目，适得其反。我们要么不做，要做就要拿出上乘之作，有针对性地策划宣传，留得住观众，而不是把演出强加给他们。”猴年，他的大圣戏大受欢迎；《老黄请医》后，他在网上放出台词录音，请观众猜中药名。

“听到有人说丑行被边缘化，我挺不开心。丑角传统戏有传承价值、观赏价值，有整理空间。”明年严庆谷计划推进“小丑挑梁”，“任何时代喜剧都不缺观众，尤其现在大家生活节奏快，心理压力大。戏演得棒，有新鲜玩意，全看演员本事。”

观众变得苛刻，与戏曲竞争的节目花样百出，然而，凭技艺获得尊重，舞台法则数百年未变。

人物档案

严庆谷，工文武丑，上海京剧院国家一级演员，研究生导师，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京剧代表性传承人。2001年获全国青年京剧演员电视大赛最佳表演奖；2007年自导自演改编自契诃夫小说的《小吏之死》，获第二届“中国戏剧奖·全国小戏小品大赛”金奖、优秀表演奖；2009年获第十九届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主角奖。

题图说明：严庆谷到社区推广传统京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