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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津王庆坨镇,“中国自行车第一镇”遭遇共享单车冲击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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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宰飞 王烜 2017-10-05 06:07
摘要:共享单车的洗牌未必不是好事。

想象一下这样一间工业厂房——面积足有半个足球场那样大,黑着灯,借助窗户透进的日光依稀可见一排排机器安静齐整地排列着。从“足球场”的底线位置,间或传来一两声机器的轰鸣,循声望去,八九位工人在球门大小的地方,围绕一台机器工作。这里,是“足球场”唯一有生机的地方。  

 

“教练”却不在“足球场”边。工厂老板许大全此时正躲在办公室,钻研书法作品的线条、墨色,撇捺之间的节奏、韵律。生产的事情,他不想再操心。58岁的他甚至觉得,当初根本就不该选择办厂这项事业。他钟情的,从来都是笔墨意趣。  

 

这是一家自行车零部件装配厂,业务非常具体:将一根根辐条安装到车圈上,也就是组装车轮,业内称为“轮辋”。这些轮辋将被运往上游整车组装企业,在那里,成为共享单车ofo小黄车的一部分。  

 

就在几个月前,许大全的工厂还是另一番景象:10台机器满负荷运转,100多名工人同时在岗,刚刚下线的轮辋立即被搬上等候多时的货车,一刻不耽搁地运往天津市区。为了按时完成订单,加班时间延长了一小时又一小时,计件工资提高了一次又一次,招工启事贴了一张又一张。  

 

如今,许大全的工厂——天津全福源自行车厂,只剩下十分之一的工人,以十分之一的产能,赚取十分之一的利润。成也共享单车,败也共享单车。许大全和他的全福源自行车厂只是共享单车大潮中的一朵浪花,或起或落身不由己。

 

不过,在他的业内同乡、同在天津市王庆坨镇的德顺自行车厂老板陈传军眼中,共享单车的洗牌未必不是好事。自行车行业长久以来低端发展,现在是被迫升级换代的时候了。“大浪淘沙,能够适应时代的企业将会活下来,并且活得更好。”陈传军展望未来。

 


一夜复活  

 

全福源自行车厂位于天津市王庆坨镇。大幅标语“中国自行车产业基地王庆坨欢迎您”悬挂在距离镇政府不远的公路边,醒目地标注着这个镇的产业定位。据王庆坨镇政府网站去年2月公布的“支柱产业概况”:自行车产业占全镇GDP75%,吸纳全镇60%以上劳动力,自行车产量占全国年产量七分之一。这个华北小镇也因此被称为“中国自行车产业第一镇”。  

 

就在这则“概况”公布后不久,共享单车横空出世。2016年4月,摩拜单车上海运营;同年8月,摩拜单车北京投放;10月,ofo在京沪同时试运营……共享单车来势之猛让许大全和他的同行们直呼“太吓人了”。据交通部不完全统计,一年来,全国共享单车投放量超过1600万辆,这个数字接近以往全国一年自行车销量的总和。  

 

“有人说,共享单车给自行车这个行业带来了希望,那是对于大厂。”王庆坨另一家企业——天津市德顺自行车厂老板陈传军告诉记者,共享单车的扩张是核裂变般的,每天要求厂家生产3000台以上成车,只有飞鸽、富士达等大厂能完成。王庆坨镇虽有六七百家自行车厂,但规模都比较小,吃不下这些大单。  

 

然而,这不妨碍王庆坨镇的部分小厂分一杯羹。在共享单车大量投放的那段时间,飞鸽、富士达等大厂即便开足马力也无法保证按时完成订单,便分出部分环节,如车架焊接、轮辋安装,外包给王庆坨的小厂。全福源自行车厂的ofo业务就来自于天津富士达自行车有限公司。“人家吃面包,我们吃面包屑。”许大全这样形容自己的生意。他58岁,身躯消瘦,川音浓厚。  

 

在光景好的时候,即使“面包屑”也能果腹。今年4月,为了承接来自富士达的外包订单,许大全和两位合伙人成立全福源自行车厂,专业从事ofo轮辋组装。前景大好,许久不碰笔墨的许大全来了兴致,挥毫泼墨,全福源的企业标识和宣传海报在他笔下一蹴而就。记者在工厂楼梯口看到,全福源黄色“QFO”标识与ofo颇为相似,也许这正是许大全的初衷:向ofo进军。  

 

在许大全的办公室,一块白板上有他用毛体书写的4个大字“努力向前”,那是全福源成立之初的墨迹。看着自己的书法作品,他沉醉回忆起,1985年,年仅26岁的他,凭着一手好字,获得全国硬笔书法大赛大奖,“参赛者有10万之众,只有1000人获奖,我就是那1000人之一”。  

许大全的办公室里,白板上写着毛体字“努力向前”以及5月份的生产目标。

努力向前,许大全说到做到。他和合伙人出资40余万元,购进7台名为轮辋锁紧机的生产设备。从凌晨到深夜,满负荷运行,即使这样,也无法完成不断涌来的订单。他需要更多设备。他想到了业内同乡陈传军。“老弟,你那两台轮辋锁紧机借我用几个月吧,ofo的量太大了。”他拨通了陈传军的电话。  

 

“借给你,我拿什么生产?”陈传军虽然没有像许大全一样承接共享单车业务,但自己的自行车厂毕竟有传统业务要做。  

 

凭着在业内20多年的老关系,许大全最终从上游大厂富士达借来了3台设备,加上原先购入的7台,共10台设备。100名工人在半个足球场大小的厂房里紧张忙碌。那时的许大全喜欢在车间里穿梭走动,清点新到的部件、码放完工的轮辋、倾听机器的合奏,或者只为和工人闲聊两句。他庆幸,在自己职业生涯后期,迎来了共享单车的春天。  

 

记得4月份投产时,富士达的一位老总告诉他,共享单车至少火到2017年底。许大全粗粗一算,以全福源自行车厂的产量,一个月赚一二十万元不成问题,到年底,盈利一两百万元是可以保证的。一两百万,对于一个传统行业的小厂,是极好的成绩。在自行车产业浸润20多年的许大全从没有达到过这样的高度。  

 

分到共享单车一杯羹的远不止许大全。据报道,王庆坨镇上大大小小六七百家自行车生产企业中,有20多家企业承接了共享单车零部件生产或组装业务。  

 

就在全福源自行车厂启动的4月,王庆坨镇另一家厂——聚友自行车公司总经理菅顺启接受媒体采访时说:“这是我入行18年来的最大机会!”  

 

刚接触共享单车的巨量订单时,菅顺启一度觉得难以置信。在他的印象里,过去1000辆车的生产订单就是“大单”了。但共享单车平台给出的订单“动不动就几万辆(件)”。  

 

“一夜复活,满地是钱”——有媒体曾这样形容王庆坨镇的自行车产业。

 


戛然而止 

 

然而,欢乐的序曲刚刚奏响,便戛然而止。  

 

在许大全的全福源自行车厂投产两个月后,ofo轮辋订单量从每月20万件垂直降落到零。这背后是共享单车行业的起伏。经过2016年底及2017年初几个月大规模投放,共享单车涌现无序停放等一系列问题,不少城市陆续开始叫停、暂扣和清退共享单车。此外,上海一位11岁少年破解ofo小黄车密码后上路逆行被撞身亡更是将共享单车推到风口浪尖。从今年6月起,不少共享单车企业开始业务调整。  

 

“富士达自己都吃不饱了,哪有单子给我们。”谈话间,手中的香烟即将燃尽,许大全又点起一支。  

 

6月,许大全的工厂停产了。盛夏,本该是自行车行业最忙碌的时节。  

 

这种剧变是从业20多年的许大全从未见过的。1993年,许大全从家乡四川北上,那时的王庆坨还是小作坊规模。这些年,风风雨雨见得多了。1997年亚洲金融风暴、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近年的互联网电商冲击……可没有一次像共享单车这样“致命”。  

 

许大全解散了所有工人,关上厂门。一关就是3个月。许大全说,这3个月,他什么都没干,天天在网上唱歌发泄。许大全的网络头像用Photoshop修得年轻帅气,在VV娱乐社区平台上,他专唱网络歌曲,是个颇有些人气的老网红。

 

当然,还有他一生钟情的笔墨。生意好的时候,书法和绘画对他来说都是奢侈品。现在,工厂停业了,沉睡的艺术之梦苏醒了。他重新提起画笔,“金鸡报晓”、“花下鸡语”、“虎啸风声远”……一幅幅画作付诸笔端。是逃避现实?是期许未来?许大全自己也说不清。  

 

8月份,赋闲的许大全病了一场。瘦削的面庞愈显憔悴。  

 

伴随共享单车沉浮的不仅仅只有许大全。日前,当记者再次来到王庆坨镇聚友自行车公司时,看到厂房和车间大门均已关闭,一位驾驶奥迪Q7豪华SUV进入厂区的年轻人告诉记者,“老爸不在,也不接受采访。”据媒体报道,聚友自行车公司“工人们现在都放假了”,“机器也落满灰尘”。  

 

并没有承接共享单车订单的陈传军,日子一样不好过。和许大全一样,陈传军也是四川人,年少之时随同乡来到王庆坨,转眼入行20载,现已人到中年。陈传军在王庆坨创业、娶妻、生子,在这个离故乡2000公里的北方小镇扎根。“过年回四川老家去一趟,感觉纯属旅游。”  

 

陈传军说:“每年大学开学季,7、8、9三个月是自行车销售旺季。往年这时候,天不亮就有大货车排在我厂门口等装车。以老家成都为例,每天都要往那里发货。”厂里的几条生产线日夜不停,工人三班倒。车间的电灯和货车的车灯将夜幕下的王庆坨镇照得有如白昼。  

 

陈传军在武汉的一位经销商告诉他,去年开学季每天往大学城发10卡车货,总销量上万台。  

 

“今年不行了,这位武汉经销商连100台都没卖出去。”陈传军苦笑。  

 

共享单车对自行车销售行业的冲击是显而易见的,特别是在一二线城市。来自北京市自行车电动车行业协会的数据显示,2017年一季度,北京市半数自行车门店关停,自行车市场销量下滑超过50%。其中,千元以下自行车销售受影响最大。来自陈传军德顺自行车厂的数据与此基本吻合,“今年实体店跌量百分之六七十”。  

 

然而在陈传军看来,这个行业真正的寒冬还没有到来。他说:“经销商都知道7、8、9三个月是旺季,想再搏一搏。10月以后,可能就撑不下去了。”  

 

不久前,陈传军又一次接到许大全的电话:“老弟,要买设备吗?我这里有7台闲置的。”  

 

此时,距离许大全上次打电话借设备仅仅两三个月。现在,陈传军自己工厂的生产线也已停掉一半,哪里还吃得下许大全的设备。

陈传军的德顺自行车厂一条生产线已经闲置,当成临时库房。

 


小镇突围  

 

9月的全福源自行车厂,记忆凝固在4、5月。车间的“重要通告”上,落款是4月14日。办公室的“生产计划”,制定于5月初。  

 

经历6、7、8三个月停工后,9月初,全福源复工。10台设备中,从富士达借来的3台已归还,剩余的7台里,6台闲置,只有1台在运转。工人也从100余名缩减到不到10名。 

许大全的全福源自行车厂,只有一台机器尚在运转。

老板许大全最近在两种想法间徘徊。有时他说,“坚持没有用,坚持得越久可能最后死得越惨”;有时他又说,“我还有侥幸心理,还在等待,万一这个坎过了呢?”  

 

现在,许大全谈论书法的兴致远远高于自行车。他向记者展示新近创作的硬笔书法对联,说道:1985年书法大赛获奖后,同一批获奖者中不少去了日本交流,后来成名成家。“我根本就不该进入自行车行业。”不过,最近一则消息令他振奋——书法将纳入中高考考核系统,“万一干不动了,我就回成都教书法”。  

 

从成都来王庆坨一晃24年,他对家乡的眷恋没有消退。他不断回忆着川人的敦厚、成都的发达、食物的可口。他的亲人都在成都。当被问及为何这么多年还没有在王庆坨购房时,他不屑地说,“谁愿意住在这啊。”  

 

相比许大全,少壮派四川企业家陈传军有更多时间去调适。王庆坨已是故乡,他立志要在这里干出点名堂——

 

突围!自行车一二线城市卖不动了,还有三四线城市,还有县城,还有广大农村,那里是共享单车覆盖不到的地方。他说:“以前是挑着做,现在不能再挑了;以前跑1个点,现在要跑10个点。”  

 

除了销售区域的转换,陈传军也在考虑车型的转变。过去以民用大车为主,未来可能要转向童车和高端车,这是尚未受共享单车冲击的领域。陈传军的转型思考基本代表了王庆坨镇中小自行车厂的判断。 

 

被迫升级换代的时候到了。陈传军有忧虑,也有展望。  

 

面对共享单车,他无法不想起电商汹涌澎湃的那几年。一些自行车厂商和经销商在那波浪潮中倒下了,但另外一些企业,成功地站在风口。借助互联网,王庆坨做得好的厂家每月网上销量可达2万台,这个数字相当于陈传军现在的月产量。历史证明,电商带来的不是灭顶之灾,而是广阔市场。  

 

商界沉浮让陈传军领悟到,危险中往往暗藏机遇,顺势而为才是生存之道。既然共享单车的兴起已是事实,出路就是去拥抱它。摩拜、ofo的订单去了大企业,但还有大量小型共享单车企业,他们的运营范围在四五线城市,投放量也相对较少,与他们牵手,未必不是一条出路。这些天,他已经开始与一家名为“橙鹿”的小型共享单车企业接洽。  

 

复工不久的许大全正一点点积蓄能量。虽然产量骤减,但厂在,希望就在。最近,他的微信朋友圈转发了一篇文章:《男人再难,都必须有男人的样子》。文末是这样一句话:“有山一样脊梁,经得起磨难、受得了打击,只要生命还在,一切还能再来。”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题图说明:许大全的全福源自行车厂里,6台机器闲置,未开灯的车间一片昏暗。

文字编辑:林环 图片编辑:笪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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