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穿过隆仁里的大门,穿过石库门一楼的天井、客堂间、灶间、亭子间……儿时,兄妹四人在弄堂里追逐打闹的情景恍如隔世,如今,朱枫鸣已告别生活了65年的老房,搬进了带有飘窗的新家。“我今年65岁,在隆仁里生活了65年。”
去年10月,隆仁里所在的10街坊作为平凉西旧改的最后一块基地成功签约,标志着上海中心城区最大的成片二级以下旧里十年旧改收官,1150户隆仁里老居民搬离了三代甚至四代人生活的老房。今年6月起,居民们陆续搬进了在城市庭园等动迁基地的新家,迎来全新的生活。
旧改是一场盼了一辈子的梦。
老石库门里的炊烟
平凉西旧改前的隆仁里。 黄尖尖 摄
在搬离前,平凉西老居民自发拍摄的纪录片《隆仁记忆》结尾有这样一个镜头:在锣鼓喧天的欢庆人群中,通北路244号沿街的一户老居民正在用木板搭成的“滑梯”,从二楼窗户往楼下的大卡车搬运家具,一个用了十多年的白色旧冰箱、一个1981年结婚时买的衣柜、一张睡了30年的床……家具缓缓落下,244号的大门轰然关上,65年的石库门生活就此落幕。
隆仁里老居民告别几十年老房。
平凉西10街坊,也就是“隆仁里”,是典型的上海石库门建筑,外观上有着气派的建筑造型,高高的石门框上写着“隆仁里”三个大字,两扇会转动的厚木板门,像极了故宫的城门。跟对面的八埭头棚户房相比,住在隆仁里总是有一种优越感。
在《隆仁记忆》的12人摄制组中,朱枫鸣是唯一一个出生在这里的老居民。1949年以前,隆仁里是英资第五毛纺厂的职工宿舍,能住在这里的职工都是有职称的。朱枫鸣的外公是厂里给英国人做西餐的大厨,用两根金条便在隆仁里“永久”地“租”下了通北路36号的一栋石库门。
搬离前,朱枫鸣在36号前留下最后的影像。
“从门口进去,经过天井,就是宽敞的客堂间,是石库门里最好的空间,客堂间后面是灶间,旁边一个楼梯通向二楼,是石库门的前后楼和亭子间,亭子间上面是晒台,有的石库门还有三层阁。”朱枫鸣飞快地在纸上画了一张石库门结构图,每个空间、梁柱,他都了然于心。“一栋石库门可分出9个空间,除了客堂间和亭子间留作自家居住,外公把灶间、二层前后楼、三层的阁楼和晒台全部租出去,最多的时候家里租给了7户人家。”傍晚时分,每户人就在自家房门前开灶做饭,炊烟四起。
“二层阁”里蜷缩的20年
朱枫鸣四兄妹在弄堂里的旧照。
朱枫鸣出生在隆仁里87号的亭子间里,那是父母结婚时的婚房,只有8.4平方米。兄妹四人出生以后,一家六口实在住不下,朱枫鸣就和弟弟借住到了原来的36号的外公家。“在外婆居住的客堂间上,我们自己搭出了一个小阁楼,称之为‘二层阁’,人站上去,腰无法伸直。”白天,朱枫鸣和表兄弟姐妹们在客堂间里做作业、玩耍,到了晚上,他就和弟弟钻回自己的“二层阁”。那时为了省电,灯是不敢开的,爬上去就是睡觉。一张席子,一床被子,在那个小小的阁楼里,兄弟俩睡了20年。
朱枫鸣出生的隆仁里87号石库门。
1976年,朱枫鸣25岁,已经是房管所的一名钣金工,一家六口仍蜗居在8.4平方米的亭子间内。“有一次,我的师傅来我家做客,看到我家的条件实在太差,帮我争取了一套单位分房。”于是,朱枫鸣一家又搬到了隆仁里的244号,一个23.6平方米的二层前后楼。“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居住都成问题的年代,这个房子对于我们一家来说犹如跳出了水生火热。”
但这样的时光并没有维持很长,四年以后,兄弟俩陆续结婚,又开始遇到了如何分配婚房的尴尬。“弟弟结婚时,父母把前楼让出来给弟弟当婚房,等弟弟分到房子搬走后,又交换回来,妹妹一直和父母住,睡在地板上。”小小的房子,就这样交换着住,解决了兄弟俩的婚姻大事,见证了两个妹妹出嫁,后来父亲过世,母亲年岁渐大,而老房子的条件也一天不如一天……
10年前,伴随着大连路隧道的建造,平凉西开始了十年旧改的征程,平凉西地块开始从西向东一片一片地实行旧改动迁。“我们家在最东面,看着对面的房子一年一年地拆除、搬走,大家心里十分焦虑,什么时候才轮到我们啊?”去年,当旧改的东风终于吹到通北路,朱枫鸣家对面的房子一排排倒下,家里反而变舒服了。“冬天的太阳晒到了我们家的窗台,夏天还有凉风吹进来,从我家的窗口望出去,竟第一次能看到东方明珠,我笑着跟朋友说,我家现在也是景观房了。”
旧改前的老弄堂。 黄尖尖 摄
旧改的东风吹来
2016年10月29日晚上22时15分,平凉西块旧改基地的居民坚守到最后一刻,目睹签约率达到90%。 朱良城 摄
去年3月,一纸动迁公告贴到了平凉西10街坊。平凉西块最后剩下的三个基地同时启动了征收工作,居民旧改意愿征询仅仅一周,三个基地愿意征询率就超过了97%。“我还记得动迁方案贴出来那天,基地上人头涌动,根本挤不进去。”朱枫鸣用手机把动迁方案拍下来,回家在电脑上放大了看。“仍住在10街坊的居民,要么是靠自己能力买不起房子的家庭,要么是留守老人,都有着强烈的通过旧改动迁改善生活的渴望,我们家也一样。”
居委会三天两头就要召集居民开会,听取居民的意见。第二次公告出来的时候,在动迁房源中,朱枫鸣看中了城市庭园。
去年夏天,朱枫鸣第一次来到城市庭园。“城市庭园房型好,这里的卧室大,房间宽敞明亮。”在搬迁之前,朱枫鸣每星期都去一次城市庭园看房,这个带花园的小区重新燃起了他对新生活的向往。
朱枫鸣在城市庭园的新家,楼下就是一个种满绿植的小花园。 黄尖尖 摄
然而到选房子抽签的时候,朱枫鸣却抽到了619号,这意味着他要在10街坊1150户居民中排在第619个选房。“当时我就觉得没有希望了。可没想到最终轮到我们选房的时候,城市庭园还剩下最后5间!我们选完,就只剩下楼下的四楼、三楼、二楼和一楼,没了!”朱枫鸣一边在卧室里踱着步,一边兴奋地回忆这惊心动魄的一段。“这是咱们小区里唯一一个带有小飘窗的房子。”窗外,阳光正好,洋洋洒洒地照着小飘窗上堆放的书报,这样一个读书角,是当年那个蜷缩在石库门二层阁里的朱枫鸣不曾有过的梦想。
带有飘窗的阳光卧室,朱枫鸣在这里读书工作。 黄尖尖 摄
隆仁痕迹
今年65岁的朱枫鸣和82岁的母亲,这个新房是他们盼望了大半辈子的梦。 黄尖尖 摄
今年6月3日,朱枫鸣搬入新家那天,很多当年的邻里街坊都来做客,谈笑间,似乎又回到了昔日在弄堂里共同生活的时光。生活环境改善了,但无法忘却的是过去的邻里情。
朱枫鸣的母亲当年在弄堂里做裁缝,隆仁里老老少少身上穿的衣裳、脚上踩的鞋子,大多是出自她之手。“以前老妈坐在弄堂口,来往的街坊都会跟她打招呼,现在走到楼下,老邻居都不见了,不免有些失落。”随着平凉西的老居民陆续搬入,同住在一个小区的老邻居见面时仍以过去的门牌号相称,每当说起过去的弄堂生活,大家心里总觉得暖暖的。城市庭园里的“平凉西小分队”还建了一个微信群,取名叫“八埭头老邻居”,如今群里已有20来人。
城市庭园的平凉西小分队。
现在如果有人不满意分房结果,朱枫鸣就会跟他们说,“要是不满意还可以把房子再卖出去,再买中意的。但是如果没有旧改,我们一辈子都动不了,一辈子都离不开这20平方米的蜗居生活。旧改就是让人动起来,给了我们一次新生的机会。”朱枫鸣的老房子最终估价240万,自己贴了30万就迎来了现在89平方米的新家。母亲今年82岁了,她总是说以为自己等不到动迁的那天了,没想到真的等来了。
如今,朱枫鸣每隔一段时间还会回隆仁里看看,那里正在拆除,不少老房露出了过去的印记。穿行造老弄堂间,朱枫鸣一边走一边细数着:“人民食品坊、榆林理发店、四季春点心店,这些都是我们小时候的店面,后来几经改造,现在老招牌又重新显露出来了。这个‘497烟号’的牌子,甚至可以追溯到民国时期。”朱枫鸣计划将此拍摄成《隆仁记忆》的续集《隆仁痕迹》,以此来纪念他们生活了一辈子的弄堂时光。
经过拆除后显露出来的民国时期烟号招牌。
老弄堂的天空,以后将仅存在于那部《隆仁记忆》当中。 黄尖尖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