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的星期四，那天上班照旧，可是稍微有些不同：图书馆一张平时放书展的桌子已经擦得干干净净。不到十点，和帕翠莎同一间办公室的两位同事就开始在书桌上摆点心、可乐、一个大蛋糕，还有一束鲜花……最后在书桌的外围包上一层亮晶晶的标语：“祝退休愉快”！

十点，同事们都陆陆续续来到这里，大家轻声谈论，不影响图书馆里的学生。主角儿还没有出现。“帕翠莎在打电话，”和她同办公室的乔说，“咱们都准备好了吧？我去叫她。”大家都知道我们准备的时候，故意没惊动帕翠莎，而她也心知肚明，故意打电话拖延时间，没有出屋。大家似乎都有意拖延那一时刻的到来。

不一会儿，乔和帕翠莎前后脚来了，大家的笑声和鼓掌声一起响起。帕翠莎矜持地微笑了一下，一如既往地不慌不乱，声音温柔：“谢谢，谢谢。其实没有必要……”她走近大家，我们开始起哄让她发表“讲演”。她环顾着大伙说：“在这里和大家工作了这么久，非常愉快。其实我是不想走的，但是没有选择……”帕翠莎的声音有些嘶哑，眼眶有些湿润，但很快她就调整过来，调侃着说：“现在我终于有时间好好休息了。和我家那口子天天大眼瞪小眼地互相挑毛病……”

大家笑起来，笑声融化了伤感，乔上前送给她大家写的卡片、礼物卡，还有一瓶红酒。帕翠莎笑起来：“呵，这个不错，谢谢你们，谢谢！”

“你今儿可得把这个大蛋糕抱回家。”同事栗子说，“这么大的，肯定剩不少啊！”平时开什么Party或同事带点儿什么吃的来，帕翠莎总是在吃了以后“偷偷”多带一份回去给老公，大家都看见了，但都装没看见，今天栗子这句话，大家都明白个中调侃的意味，于是都跟着笑起来。

帕翠莎把蛋糕切开，乔帮她一份份递给同事们。吃起来，气氛自然就放轻松了。有人问帕翠莎到底在这里工作了多少年？退休后打算去干什么？帕翠莎轻言细语地回答，也没有刚才那么伤感了。

在此之前，我曾悄悄问过老同事安，安告诉我，帕翠莎今年八十岁。我瞪大眼睛不敢相信。我和帕翠莎共事六年，她看起来也就六十出头，走路不紧不慢，说话轻言细语，工作有条不紊——虽没见她干什么重要任务，但总是准时上下班，每天开车单程四十多分钟……

八十岁，却仍不想退休，是学校硬“逼”着她退休的，因为学校规定不能干过八十岁。帕翠莎的丈夫早退休了，孩子也都成家立业，自己也是祖母，而她却仍“喜欢”上班。“省得回家看着那老东西无聊。”这是安开玩笑说的，不知是不是帕翠莎原话，但是在美国的确有好多人，只要能工作，他们就宁可“生命不息，工作不止。”因为一旦退休，就会不知所从，不知自我价值在哪里。

八十岁，在中国人眼里似乎早就该怡享天年了，而这个怡享天年的图画就是子孙绕膝的所谓天伦之乐，而且应该是理直气壮地享受：因为年轻时对社会和家庭的付出已经够了。而美国的文化不同，年龄其实不是一个标定，只要身体允许，可以继续工作，甚至换不同职业；如果单身的可以继续寻找男/女朋友搭建爱巢；可以开始旅行，可以竞选总统……

曾听一位五十几岁华裔开始规划自己的退休生活：要把家安在什么社区，把房子留给孩子们，再干几年退休可以得到最大回报和退休金和保险待遇等等。理由是：我已经付了这么多税，现在该享受社会给我的福利啦。早早规划，早早享受！

是啊！没错没错。但怎么总觉得少点儿什么？

第二天，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走到我和同事工作的资讯台，告诉我们：“我今天退休了。向大家道别。”我问他工作了多久，他说：“在这里四十年。”我又一次张大了嘴。他虽然留着一撮小胡子是白的，头发也是白的，可是面色红润，非常有绅士风度。

“退休后干什么呢？”同事问。

“我要搬到内华达去了，那里我准备……”

一个新的开始，一个崭新的生活，人生新的一页。他潇洒地冲我们挥挥手，转身走了，我望着他挺直的腰板，肃然起敬。

（本文编辑朱蕊）题图来源：视觉中国（概念图） 图片编辑：项建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