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已经语无伦次,断断续续告诉道:两天前,爱琳教完健美操回家路上,突然晕倒,是路人叫了救护车把她送去医院的。医生说,她得了末期肺癌,已活不过两个月。
我张着嘴,说不出话,脑中有的只是“两个月”的字音,一个很短很短的时间概念,而且,越想越短。
小姨说,爱琳晕倒前的一天,还和她一起去打老虎机,嬴了一千块,当下分她一半……“这怎么可能,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将没了。”
“她的家人呢?”我急切地问。
“她丈夫伤心欲绝,两个女儿哭得像泪人……他们不能接受,都不相信会是真的。”
死亡,分分钟都在每个人身边,分分钟。死亡也许意味着,一个今天还在和你说话的人,明天突然没了;这人也许和你不近,不常见面,可这人活着,就是个存在,随时可以找到的存在;死了,就再也找不到、见不到了;关于这个人的一切,都将从此终止……
我问小姨爱琳知道自己会死吗?小姨说,查出病的当天,医生就告诉她了。但她很坚强,说她不会死,说她将全面配合医生接受化疗,她连上瘾十几年的烟都戒了。小姨还告诉,两天前,她丈夫和两个女儿已陪她去悉尼医院;她那个俄罗斯皇族血统的全体成员都去机场接她。面对一个即将消失的人,每个人都在掩饰莫大悲伤,可她,仍然仪态讲究,笑眯眯的,和他们一一握手。
可是,一个月后,爱琳放弃了,她的家人也放弃了。医生说,她的肺已穿空。
爱琳回家了,说她不想死在医院。
爱琳去世前一星期,小姨去看过她。彼此装得若无其事,可谁也找不出适当话题。小姨说,她用一块头巾,包住掉了发的头,她瘦得只剩骷髅,脸刷白,纸一样,可她的眼睛,还明亮亮的有神。她靠在床背上,努力微笑。她又开始抽烟了。
小姨问:不戒了?她耸耸衣壳里的骨架,转脸望住屋外的天,说:“抽不抽都已一样了,既然这是我的爱好……”
小姨说,爱琳的眼神很特别,常常突然就没了,散了开来,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昨晚我做了个梦。”爱琳说:“梦见一条河,河水泥黄,不停地流,像一条风动中的被单……河对面有个码头,隔岸望去,很小;码头边停一条船,冒着烟。许多人在移动,忙碌,上上下下。觉得这地方曾去过,可是记不清,想不起究竟是哪……隐隐约约觉得好像是俄罗斯……可我从没去过俄罗斯……”她望着小姨,边想边说。
小姨说,从她家那条精致的石阶走下时,她很伤感,眼泪唰唰地往下掉。她说生命太脆弱,说去就去,谁也拦不住;人生一场就像是假;她又说,死人是没记忆的,没记忆的事就和没发生过一样。爱琳要死了,对于死去的她,等于没来过这世界。
很多天,我都觉得压抑,透不过气。我老想,等待死亡,一定比死更可怕。
一个秋天的傍晚,东面昏暗的天空还残留一块浓重的火烧云。我家后院里,几个朋友一起在喝茶聊天,小姨也在。不知怎么,小姨又说起了爱琳,说起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死。
沉默良久,突然想起爱琳家的那张全家福,我问:“爱琳的两个女儿现在怎样?”
小姨当时说过,爱琳得了绝症后,两个女儿泪流满面,一遍遍对她哭泣道:“你不能抛下我们;我们不能没有你……”爱琳也说过,说她最放心不下的是这两个孩子。
听问,小姨抿抿嘴,叹口气,说:“爱琳死后一星期,两个女儿为争夺一条钻石项链,反目成仇,如今,彼此连话都不说了。”
“那她丈夫呢?”我又问。
“她丈夫?”小姨轻“哼”一声:“她丈夫已经重新结婚。”
……
对于死者,一切都已结束;而于生者,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不是吗?这应该无可非议。
可不知怎么,还是想起一句话:“不要把我过早忘记”——好像是哈姆雷特说的。
说这话,其实也是没意义的。
(本文编辑朱蕊)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项建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