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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校扩招副作用?大学城搬迁郊区,师生村民时有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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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陈凯姿 2017-03-24 13:23
摘要:目前,我国在建和已建的高校新校区超过200个。当农村遭遇大学城,如何变“共生又对抗”为“和谐共处”,是个长期被忽视的普遍问题。

“傍校校”,是关中地区人们对大学周边村庄的称谓。

 

大学建筑群“夹缝”中的“城中村”人,对此名称欣然接受;住在城市边缘的其他居民,不但羡慕,还嫉妒这些“不种地的农村”。

 

长安大学城位于西安市南郊、终南山北麓。10多所大学先后来此圈地、筑墙、建新校区。随之而来的,是超过21万名学生和教职工的市场。墙内高楼墙外路,当地村民终于盼到城市扩张的潮水,漫过自家门前的台阶。他们纷纷盖起密密麻麻的红砖小屋,包围着校园,期待出租屋和餐饮生意红红火火。

饭馆、服装店和旅店接连开张,小居安村日渐改变。 

大学和村庄同处一地,师生与村民看似共融。直到2016年秋天,“傍校校”里焚烧垃圾,将本就有雾霾的天染成灰黑色的时候,大学城师生开始投诉。媒体报道后,相关部门展开追责并严惩,村民不解。

 

困挠大学城师生和村民之间关系的,何止是已被禁止任意焚烧的垃圾。建校之初,还有村民用推土机把大学围墙豁开大口子。十几年过去,墙早已修补,而隔阂始终未能消解。“校村生态圈”隐患,如小窟窿,引人窥见。

 

“在经济、文化和管理水平较为落后的中西部农村地区,大学的到来,对村民的生活方式影响尤其巨大。”原西安外国语大学新闻学教授王天定,组织学生开展“大学改变村庄”田野调查,已逾7年。学生们分成几组深入农村,抓取到的现象很多很散,最后归结起来,指向了同一点——大学和村庄“共生又对抗”。

 

去年换工作离开西安至今,王天定的微信朋友圈里,仍不时看到师生们对“城”与“村”关系的抱怨。“最近几年,大学和村庄之间激烈的冲突已经少了很多。但有些冲突,几十年内都难以彻底消除。”

 

近20年间,随着我国高校大规模扩招,高校纷纷建设新校区,把主校区搬迁到城郊的不在少数。目前,我国在建和已建的高校新校区超过200个。当农村遭遇大学城,如何变“共生又对抗”为“和谐共处”,是个长期被忽视的普遍问题。记者实地探访长安大学城,看这一墙之隔的“城”与“村”。

 

 


“墙内墙外,同龄人天壤之别的文化差异”

 

西安长安区南郊三环外,西北政法大学、陕西师范大学、西北大学、西安外国语大学等,拉成半弧形,把大大小小的“傍校校”围入其中。

 

2005年,当西北大学和西安外国语大学新校区投入使用后,夹在两所大学之间的康杜村村民额手称庆。他们料想:祖先留下的田地上,早晚要建大城市。

 

可“大城市”来得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快。包括康杜村在内,围绕在几所新搬来大学周围的村庄,只是变成了“城中村”:他们不像南三环内被夷为平地、高楼拔地而起、彻底变成城市的茅坡村或下塔坡村,但也让出了大部分耕地,并坐拥一个从天而降的消费市场。

 

除了一堵临时围墙,康杜村以及毗邻的张康村,和西北大学之间没有明显分界。为了行走方便,学校西北角被凿出一个洞门,村民和学生穿行。

一所大学的院墙,被村民以方便进出为由,开了个小门。

而与西北大学、西安外国语大学关系最密切的,是小居安村。两所学校朝小居安村方向都有校门。每天,几千人次学生和村民,穿梭在村庄与校园之间的马路上。夜市、饭馆、服装店和旅店接连开张,小居安村日渐改变。沿街摆摊的商贩们说,“学生们对人很礼貌,很喜欢和他们打交道”。

 

高校的兴建还带来了便利的交通,钢材市场、汽修店鳞次栉比。在西长安街上,几家物流园也为不少村民提供了梦寐以求的工作机会。

 

可是,不和谐的一面同样存在。西安外国语大学家属院南侧,属于周家庄村的管辖范围,教师们已连续数年能闻到塑料焚烧的臭鸡蛋味。这片用围墙挡起来仅有0.5平方公里的空地上,到处堆满了建筑垃圾。由于家里的小孩患上呼吸道疾病住院,一部分老师选择撤离,搬回老校区并进行投诉。

 

学校周边的城市居民,印象最深刻是“墙内墙外,同龄人天壤之别的文化差异”:校内学生踢足球、参加社团;校外同龄人则显得游手好闲,“上网吧打游戏、翻墙,有的还偷鸡摸狗”。

 

学校开始把周边视为“安全隐患”,建围墙,实行门禁制度,还经常提醒学生不要去村里用餐和租房。

 

村民最担心的,无非生意。

 

小居安村主街道,靠近学校的一面,店面拥挤;对面则有近一半店面,贴着“空房出租”告示。

 

村庄与学校之间的关系变得陌生起来。有位村民,曾经给附近学校广播台写了好几封信,希望广播反映情况,但始终也没有等到。他想去学校电台问问情况,结果连电台的门都进不去。

 

 


推土机开来,大学围墙被挖出大洞

 

大学来了,“傍校校”说变就变,无论人还是事。

 

最先改变的,是当地农民耕种了千年的土地。大学校区兴建,先对村民进行合理的价格补偿。有人领着补偿款,去环线以北买房,变身城里人;有的则留下一亩三分地,建房出租或做生意。

 

从2005年秋天到大学城工作起,王天定教授眼里高校与村民的冲突,近于家常便饭。村民围堵校门讨要工程尾款、要求学校安排工作、增加安置补偿等,理由各异。

 

更想不到的是,村民为了给自己新开的店铺聚人气,要求西安外国语大学在北边围墙开门。考虑到学生宿舍区的安全管理,学校果断拒绝。然而,愤怒的村民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最后直接开来推土机,把院墙挖出一个大洞。那天,王天定正好在给研究生上课,满座学生苦笑无言。

 

尝到大学城好处的村庄,每个人都希望分一杯羹。西安外国语大学南校门往西数十米,是几乎家家开餐馆的杜回村,主打菜品是西安特色葫芦鸡。每到饭点,城里人蜂拥而至,村里车水马龙,餐馆座无虚席。

 

葫芦鸡热卖,养鸡业兴起。很快,陕西通信技术学院师生怨声载道,他们通过媒体投诉:村中养鸡场散发刺鼻臭味。

 

记者走访西北大学等几所高校时还了解到,学生们反映最普遍的,是校内至今存在外人入校盗窃行为。比如近两年投放到学校的共享单车,就经常被“顺手牵羊”。

 

不过,尽管享受了大学城带来的便利交通,村民“躺着赚钱”的状态并没有维持太久。店面饱和的村庄,生意开始变得不那么好做了。

 

来自陕西户县的宾馆服务员李荷告诉记者:“现在,长安大学城一带的小宾馆,平日里生意都很淡,只有节假日才会住满。”她在这里工作了3年,观察到周围商户越来越少,“收入下滑,赚不到钱就撤了”。

 

康杜村、北小张村等地形势更为不妙。有些餐饮街,由于高校建设工程完毕,生意急转直下,留下的全是“旺铺出租”的门面。商户们走后,村庄立即空心。

 

当初选择留下来的村民,如今看不到商机,开始焦虑。有人提到十几年前的“拆迁潮”时,连连跺脚:“那时拆迁赔偿多,怎么就没想到去市里多买几套房呢?现在都翻番了!”

 

巨变的村庄,走不了回头路。  

 

 


墙外“低端城市化”,什么也没变

 

梁骏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对选择,他的老家在长安大学城“卫星小庄”康杜村和张杜村交界。2007年,他离家外出工作时,刚搬来两年的学校与村庄,依旧显得格格不入;10年后,他回到西安,看到自己熟悉的两个村庄,几无变化。“几所学校越建越漂亮,树和草都长起来了”,而咫尺之遥的村落,还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老样子。

 

这倒也不怪。2010年,王天定指导的一份学生报纸,开始刊载田野调查的内容。如今,当年参与调查的学生都已毕业,而“环西外经济圈”里的村庄仍然“不见腾飞”。

 

原因何在?

 

在采访过程中,和大学城接触最多的几个村子,村民们都强调自己“不能吃苦”。长安大道以西的何家营村和鱼鲍头村,分别紧挨着陕西学前师范学院和西安财经学院,村庄萧条,但“吃喝不愁”。安于现状的村民,还在等待拆迁,盼着村子哪天从地图上消失。

 

小居安村似乎也没有新气象。今年年初,一家打着“90后创业”招牌的小餐馆开张后,邻近村民并不高兴。有人担心,外来的年轻人总弄一些营销手段,会抢了自己生意。而村里上了年纪的生意人,直到现在都不愿学习微信和支付宝收账。之前有过创业打算的大学生,因怕被村民排挤,始终不敢步入这个圈子。

 

墙内摇头,墙外叹息。高校的老师,骂过、恨过,还有实地探访过这些“傍校校”的,反思的同时,也同情和理解村民的一些做法。最后总结,问题更是趋于统一:是什么让这些村落,守着一所所高校,却长时间难以融入?

 

原因复杂,隔阂难消。

 

仅从教育来讲,就足见端倪。在长安大学城任教10余年的王天定发现,与众多大学为邻的村子,每年考上大学的孩子为数寥寥,村民常把“哪能上得起那么好的学校”挂在嘴边;同样,高校老师闲谈子女的学校生活时,也不禁会比较“那些村里的孩子”如何如何。

 

原以为大学近水楼台,势必会深刻影响村里文化教育,可记者走访了东崔家庄、贾里村十几户人家,村民们的答案与记者设想大相径庭——“影响很小”;“没有影响”。租住在东崔家庄的博士生肖霖琳(化名)告诉记者,学生顶多在村里吃个饭,与村民交流不多。大学城改变的主要是村民的谋生方式:从务农,到收租或开店。

 

紧邻陕西师范大学的大居安村,仅有几人应聘上了学校的保安、保洁岗位。“虽然好几百个岗位,但和我们没有太大关系。”一位村民说,她家孩子进城打工好几年,两位老人只能守着自家的小旅店,能赚多少是多少。

 

多年不变的,还有通信信号。记者在西沣路往康杜村300米长的弄子里走,手机信号从4G下降到勉强维持通话。

 

村民们疑虑重重,哪怕已经“拆迁致富”的,也总认为自己少拿了补偿款。曾经“暴富”的农民,摆大宴、买汽车,炫耀了一阵后,生活又回到从前。

 

“什么都没变,感觉就是‘梦了一场’。”一位老人对记者说。

 

 


打破壁垒的“和解”之路

 

陕西师范大学新闻学院老院长刘路教授,老家就在小居安村。

 

刘路高中毕业时,赶上高考被取消,无奈回家当农民,每天去城里公共厕所拉粪便给村里做肥料。后来,在《延河》杂志编辑部工作时,他把这些经历讲给路遥听,再后来,路遥名篇《人生》主人公高加林,有刘路的影子。

 

当时的小居安人眼里,城是城,村是村,彼此分隔;而现在,那个染上文学色彩的村庄,已被动地卷入城市化的洪流,非城、非村,相互交融。

 

“‘傍校校’里,绝大多数人在生活方式、价值观念上并没有做好‘城市化’的准备。”在西安“城中村”做过调研的大学生发现,很多做生意的村民“不但辛苦,要命的是只赔不赚”,后来觉得还是收点房租、闲来打打麻将的生活更安逸。翟家营村的罗满才(化名)夫妇有一双儿女,每天上学都要经过大学校门。而问到将来,这对夫妇坚定地摇头:“不用读那么多书,早点出来做买卖。”

 

王天定说,对于这种现象,一直以来,与村为邻的大学很少主动做些什么。在支付了高额的征地补偿款之后,高校往往是筑起高墙,把校园与杂乱的村庄隔开。

 

“这些被大学改变的村庄,何尝不是一种‘低端城市化’的样本?”王天定说,渴望城市生活的农民,由于大学的到来,会因为卷入城市化浪潮而喜上眉梢,但同时也会为文化的不适应、未来的困难而焦虑。“如何让农民深入地融入城市生活,是当下应该高度重视的社会问题。”

 

成功的融合办法,国内难寻先例。要想再无冲突,似乎只有等待村庄拆除、消失。

 

2016年,王天定转任中国海洋大学教授时,这所学校的崂山校区已建成十多年,建校初期形成的冲突,此时已经基本平复。王天定调查发现,学校的学生公寓楼和食堂,都是村里建成后整体租给高校的,“这种村校合作模式,独辟蹊径,或许因此化解了大量的矛盾”。

 

而事实上,在长安大学城的高校和村庄,双方也曾经有过,并且至今仍有“和解”的期望。

 

比如侯家湾村少数学生家长,和西北政法大学学生近年来就有一种融洽共处的模式:房子租给大学生,大学生帮忙辅导小孩功课,可以减免房租;一两位租住在村里的博士生,也有时被家长讨教教育问题。个别家长甚至建议:高校组织一些补习班,专门为周边村庄的孩子补习功课。

 

记者在西北政法大学采访了一些研究生,他们普遍认为,高校在帮助周边村落移风易俗方面,既有优势,又大有可为。“学校落地一方,不仅可以带起经济繁荣,在改变地方文化水平和思想观念上,也应该发挥作用,打破壁垒,共生共荣。”

 

该校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一名学生告诉记者,他曾经在图书馆见过一些孩子,周末帮家里餐馆送外卖,闲时跑到图书馆看书。“但这样现象还太少了。”为了让思想“走出去”,他建议高校组织学生去周边村庄定时开设“扫盲班”、技能培训班;或者捐赠书籍,邀请村民参加文化活动;或者为村里当志愿者,关爱老人、开发商机等等……

 

以包容之心彼此开放共处,才是“一墙之隔”的大学和村庄最好的相处方式。

 

图片来源:陈凯姿 摄、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笪曦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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