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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联网寻人”之背面:走失,寻回,再走失……他为何宁可住桥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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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陈凯姿 2017-03-17 16:25
摘要:这些背负人情面子的中青年,“走失复走失”,是所有走失者中最容易受到忽视的群体。

“混不出名堂,我不回家。”陈春喜勉强做到了。

 

他走过几百个地方,换了几十份工作,直到成为一名拾荒者。这距他上次失踪已经整整17年,期间从未回家。

 

陈春华永远记得堂弟说的这句话。2000年,19岁的春喜只身前往十堰,其后便不知所踪。兜里除了从大姐家偷来的2000元钱什么都没有,包括身份证。

 

很多见过春喜的人,感觉上都有些不适。上世纪80年代湖北十堰房县大山里的农村,习惯往柴火堆上架一个吊锅,煮着喂猪的潲水。家里最机灵的孩子——3岁的春喜,模仿大人抽烟,将苞谷杆叼在嘴里,身体一倾斜,火没点着却把潲水锅打翻,涌上来的热气烧焦了他的一只耳朵和大半个脑袋,从此命运与他开起了玩笑。  

 

出走的春喜,从没意识到他会和互联网扯上关系。当网络发展至今,互联网科技能够第一时间把走失者的信息用弹窗技术推送到用户手机端,很难想象走失者的行踪会躲过千万人的眼睛。春喜毫不例外,他被灼伤的头皮和身影,似乎也只有拾荒者聚集的桥洞能勉强遮盖。

 

在离房县560公里的鄂州,人们发现了这名从出走变成走失的“桥洞居民”。他是头条寻人公益项目自2016年2月成立以来成功寻找到的第746名走失者。一年内,该项目发布了7343例寻人启事。而这并不是唯一一家以互联网科技参与寻人公益项目的机构。

 

所有走失者中,中青年相对于未成年人和老年人,是更容易受到忽视的群体。这群流浪者构成的群体,往往从小离家,被寻回的时候大多融入不进原来的家庭。

 

“少小离家老大回”,春喜觉得再没有比回家更让人害怕的事情了。被家人接回的第6天,感觉“没脸活下去”的他,独自在老家逡巡一圈,再次“走失”。 

 

 


【“混个身份,衣锦还乡”】

 

陈春喜再次“走失”的两个月里,只要接到亲朋的询问电话,陈春华都几乎斩钉截铁地说:不找了,随他去吧。

 

家人有些失望。满头伤疤、从小就抗拒拍照的春喜至今还没有办下一张身份证,遇到任何事都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可是,当年因为贫困而背井离乡的他,恰恰是想“混个身份,衣锦还乡”。

 

然而,如今陈家大大小小都从大山里走了出来,对陈春喜既失望又同情。

 

春喜10岁那年,父亲和随行的5位村里人一同去交公粮。大雨倾盆,山口的洪水一眨眼涨上来,几个人都被卷进了汪洋。几天后,人们在河岸边一处杂草丛里发现了春喜。

 

父亲死后,母亲无力度日。为了不让母亲离开自己远嫁他乡,春喜哭着、闹着,无论怎么劝,还是没有留住。伯父伯母收养了他。

 

今年为了春喜哭过好几宿的伯母李光秀,当着记者的面,泪珠又滚过发红的眼。她记得那场改变了春喜的厄运。“快烧死了,快烧死了!”当村里赤脚医生赶来,春喜的脸上已经血肉模糊,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从此,他沉闷、寡言,再没笑声。

 

春喜知道自己无法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了。他恨命运,发誓要走出去赚很多的钱,并对伯父伯母说:“以后咱各混各的。”

 

没上过学的春喜撬了伯母家大姐的柜子,拿了2000元从十堰静悄悄离开。没人确切知道他去了哪里,只听说他就近去了煤矿,进了隧道工地,还去过陕西和深圳,贩过小物件和帮人打杂。

 

有一天他突然打来电话,说赚钱回来就还偷拿的钱,一分也不少。后来,电话再也没有响过。

陈春喜留下的手机,里面存了所有家人的电话号码。

春喜离家的前几年,家人并不是很担心,都以为好强的他一定会努力打工、好好生活。但10多年过去了,无论用什么方式也找不到他的家人慌了。

 

李光秀捶胸顿足,她不知道这个出生7天起自己就一直帮忙照顾到大的孩子,究竟是死是活。

 

2016年11月21日,离家近17年的春喜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还不到一个月,这天早上,正在街头闲逛的他碰到了几位陌生人。陌生人拦住他:“你是哪里人?你需要救助吗?”

 

春喜一脸惊讶,回答说:“我房县的,捡瓶子,不要你管!”随后快速溜走。

 

跟他说话的是鄂州市救助管理站站长侯锋。“耷着肩膀,穿黑色棉袄,戴一顶毛线帽,上面还沾了些草屑,手拿一个大塑料袋,不像乞丐。”侯锋回忆。

 

第二天下午16时40分,有人看见鄂黄大桥涵洞水泥管里一处非常隐蔽的地方,有两名流浪者在睡觉,民警赶到后发现,其中一位就是陈春喜。送到救助站里的春喜,想了十几分钟,才在纸上磨磨蹭蹭写了名字:陈春西。工作人员半天也核实不了他的身份。

 

始终低着头的春喜不知道人们会把他怎样,只能紧张地在一边等着救助站把自己仅有的信息传到“头条寻人”上。

 

“他看起来自卑又有些爱面子,内心十分脆弱。”侯锋说。

 

 


【“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拥抱亲人”】

 

“头条寻人”推送启事后,陈春华的一位朋友看到并截屏发给了他。得到消息的陈春华立马联系了鄂州市救助管理站,想立即驱车前去接回春喜。救助站告诉他,需要先把身份信息核实,无误后才能准予接回。

 

陈春华犯难了。由于多年未上报,陈春喜在老家的户口已被注销。根据陈家的叙述情况,侯锋和站里的业务科长张亮准备护送春喜到十堰,再当面核实。

 

今年1月5日早上8时30分,汽车发动了引擎。春喜还是磨磨蹭蹭上了车。他知道已近年关,想回家看看;他焦虑地不停抓帽子,擦拭滴在浓黑胡须上的鼻涕水;他又有些失落,当时说过要混出个样子才回家,现在的自己却一无所有。

 

下午15时,十堰市救助管理站的车在高速路口迎接,随同鄂州救助站的车一起到站。

 

车门缓缓打开。下车那一刻,陈春喜一眼看到了等着跟他说话的哥哥。17年过去了,见岁月的风霜把哥哥的面容也打磨得苍老,他神情有些激动。然而,他随即瞟见了戴着粗大金项链、戒指的堂哥开来的宝马车,马上又把头低了下去。

 

十堰救助站一名工作人员说:春喜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拥抱亲人。

 

“你认得我吗?”陈春华急着问。陈春喜微微摇头,不说话。

 

“我是你哥。”语气开始凝重的陈春华心如刀绞。当证明材料通过核对后,侯锋发现,春喜与在鄂州上车时的状况有了很大不同。他不上陈春华的车,拼命挣脱并求饶:“我身上什么都没有,只有几十元钱,都给你,都给你,你放我走!”

 

陈春华眼泪一下涌出来。他决定,不再让弟弟出去受苦了,就算养到老,也甘心。

 

纠缠了许久,安静下来的春喜答应回老家,即最初他们一起生活的家。

 

途中,陈春华问:“你还认识大伯大妈吗?”春喜几分钟后才低声说:“见了面,可能认得。”不到一会儿,春喜说晕车,要下去吐。当他们都下车时,陈春华发现春喜故意绕到车后面。“他还是想跑。”

 

当晚,陈春喜没能回到老家。他在房县大木厂镇五谷村的伯父伯母家歇着,这是春华给父母买的新房子。第二天起床后,春喜一见有外人就立马躲进屋里,敲门也不开。他甚至装疯、装傻,很多人以为他精神出现了问题。

 

春喜听到了兄弟姊妹的消息。他的两个亲哥哥,一位是运输车司机,一位是焊接工,这些年都赚了不少钱,也成家、买了新房。他最敬重的堂哥春华,承包工程项目,过得更如意。伯母听到他开始念叨:“还是出去好,就算讨饭也好,面子上好点,不给家里丢人。”

 

李光秀说春喜小时候性格就好强,“对他来说,现在家就是个笼子”。

 

 


【“没有钥匙,进不了家门”】

 

年前能接回失散的亲人,陈家舒了一口气。

 

陈春华背地里跟兄弟姐妹说,以前大家疏忽了,现在要照顾好;谁见面都不要问春喜在外生活怎么样,以免伤到他自尊。可是,当大家把手机、衣服、鞋子、帽子、香烟和零花钱给他的时候,春喜总是显得很不习惯。

 

春喜浑身不舒服,这个家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今年1月10日,雨雪天。陈春华决定带春喜到大木厂派出所进行户籍登记。吃完午饭,陈春华去派出所登记材料,才说了几句话,出来一看,春喜已没了人影。

 

大木厂派出所大门到接待室仅有10米距离,实习民警丁琰眼中“有明显伤疤、一句话也不说”的陈春喜几分钟之内就消失在周围密集的房屋群里。

 

一大群人和派出所民警在附近角落找遍了,也没发现线索。在这之前,陈春华曾经承诺等天气转晴就送他回老家三元村看看,春喜却改口说不去,因此大家都没有想到他会回老家。然而,他恰恰回了老家。

 

几天后,陈春华听三元村人说,1月10日下午15时,春喜戴着一顶檐帽,拖着沉重的步子,在雨雪里慢慢进了村。陈家的老房子在三元村一个叫老院的地方,是山里最深最高的地方之一。

 

67岁的李启云是最后一位跟春喜说过话的村里人,春喜小时候唤她姑婆。

 

当天傍晚18时左右,春喜顺着湿滑的泥路,徒步走了15公里找到老家的房屋。李启云模模糊糊看到有人经过自家门前,定睛一看,才认出眼前黄泥巴没过裤腿膝盖的陈家细伢子。

 

“他没有钥匙,进不了家门。”李启云说。

 

春喜知道,他何止是没有家门的钥匙。这次回村看看老家、老房子,也许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山上的小麦地、山下的水田,还记得清清楚楚。山里的路没怎么变,巡了两圈,雨雪落在身上,又冷,又暖。

陈春喜的老家。 

李启云招呼他进屋,春喜头没抬,说不用烤火,饭也不吃了。他从衣服袋里掏出10元,说给姑爷买烟吃,转身要走。老人看天已黑,还拿了手电筒给他。

 

听到讯息的陈春华领着家人,上山翻了一遍也没有找到。后来又在从镇子到市里的班车上挨个找,相连的几个乡镇、村子也问过。

 

陈春华这才醒悟,家已经留不住春喜。

 

房县民政局、救助站负责人均表态说,因春喜从小在外流浪,没有办理身份证和户籍,所以未为他申报生活救助;这次回来后又不知所踪,没来得及处理。而事实上只要他愿意,兄弟姐妹每人出点钱,都可以帮助他生活下去,“只是他根本不想要”。

 

在鄂州市救助管理站,这样的例子并不少。常有中青年流浪者,被发现后既不想去救助站,也不愿回家,问起原因来都是“害怕”和“没脸面”。

 

 


【“不光是寻找,还要有生存空间的保留”】

 

如果通过互联网的力量早点寻到,这些背负人情面子的人,命运又会怎样?

 

陈春华从来没有想到春喜会出现在鄂州。如果不是靠互联网,恐怕春喜还要在外流浪几十年。“头条寻人”开办之初就同鄂州市救助站对接上了。侯锋说以前是大海捞针,现在是撒开大网。仅在鄂州市救助管理站,2016年,发布启事的38名走失人员中找回36人,效率奇高。

 

也正因为互联网,部分走失人员有了一次“回家实验”后,心态改变,转而又“走失”。“有的是家人放弃了,没人去找;有的则背负了太大的心理压力,回家了也无法融入。”侯锋说,“这种不能回家的人还有很多。随着贫富差距拉大,农村年轻人崇尚金钱的想法也越来越凸显,尤其是贫困地区的青年,有衣锦还乡的想法;即便是现在的农村大学生,很多都是过年不回家,认为没赚到钱,没有面子。

 

和春喜一道睡天桥的拾荒者,有些被送回去后家人直接拒领;有的故意不说出家里住址,赖在救助站,“有吃有喝、不挨冻不受气”;也有像春喜的,离家久了,亲人的关爱看起来更像一种施舍,羞于苟活。

 

春喜在再次离家之前,钱和手机都没拿。当陈春华打他电话的时候,发现那部新手机放在自己车后排座位不停地响,这里面有所有家人的联系号码,但主人已经不知去向。  

 

“他现在30多岁,能在外面跑,随便捡点东西卖掉,勉强维持生活不在话下。但这不是长久之计,50岁呢?70岁呢?”陈春华觉得最好的选择,就是兄弟姐妹们一起来帮扶,关键是如何让他领这个情。

 

陈春华后悔当时可能是过于谨慎而错过了和春喜交流的机会。对于一个在外跑惯了的人,一定要慢慢地静下心来跟他说话,让他渐渐习惯、熟悉生活环境。

 

在救助陈春喜的时候,鄂州市救助管理站业务科长张亮与他长时间交谈过。在张亮看来,这样的弱势群体更加需要家庭和社会的关爱。救助机构最终的目的是帮助他们回到社会重新生活,“不光是寻找,还要有生存空间的保留”。可如果要做专业的心理辅导,救助站的设施和人力目前还无法办到。

 

今日头条“头条寻人”项目组负责人曾华告诉记者,目前的走失者大多患有疾病,回访时工作人员都会叮嘱家属,让亲人随身携带防走失牌、手环等。随着业务的发展,将来不排除会增加对走失者的心灵援助、帮助走失者融入家庭和社会的工作,减少走失者因为心理等原因“走失复走失”的情况发生。

 

2017年3月6日,陈春华再次驱车回到老家三元村,细细查看春喜是否回来过、留下了什么记号。

 

“他有他的天空,但家的门,随时为他打开。”陈春华说。

 

题图说明:陈春华和朋友再次来到三元村寻找春喜走失线索。

图片来源:陈凯姿 摄  图片编辑:曹立媛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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