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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女朱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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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崖青 2017-03-14 07:30
摘要:于是我也写:你是一个种族主义者吗?她竟然回答是的。英格兰是我的故乡。其实她根本就是在澳洲出生的。我又写:你不喜欢中国人?她顿了一下说,是的,他们不会讲英语,应该让他们回中国去。写完这句话,她两手撑开,做一个飞的姿势。又写,你不同,你已经是澳洲公民了。如果上纲上线,她这种说法是很严重的种族歧视,凭此可以对簿公堂了。因此我就把写了这些话的纸叠起来,放进口袋。

朱丽的脸部表情特别丰富,眉毛扬起来是问号,眼角弯下去是高兴,鼻子皱起来是思考,嘴唇咧开是得意。她也许认为人人都应该这样,常劈头问我,为什么不高兴?我没有不高兴啊。她就指导我,嘴角要往上翘,不要往下弯。还喜欢干涉我的是,结婚了吗?我不知多少次回答她,我的孩子都二十岁了。她认为有孩子不等于结婚了,因为始终不见我戴结婚戒指,她一直会怀疑。这事更讲不清了,我们结婚时不兴戒指?我结婚的所有费用还不够买一只戒指?在中国不结婚,没有可能生孩子?随她怎么想了。

 

朱丽对我是不错,但是我仍旧要说,朱丽是PAGES里种族歧视最严重的一个。有人好心给她茶点,她指着上面的中文说,不吃,我可不想变成中国人。为了清点客户还来的货物,我用“正”字计数,朱丽看了就反对:这里是澳洲!我也不示弱:澳洲是个多元文化的国家!我说正字计数又快又好,不象西人IIII,再加一横,容易看走眼。结果不但她口服心服,公司里的人全用“正”字作统计用。

 

有一年圣诞前,一家劳务公司送来的临时工全是中国人,他们都刚来澳洲,基本上一句英语都不会说,格兰姆就要我当小管工,指挥这些临时工。我十分努力地培训这些人按公司的规章制度和习惯作,比如不要大声谈笑,不要叫朱丽“哑巴”,不要在饭厅的水池里漱口,公司供应的牛奶只能添在咖啡里。可是朱丽们还常常吹毛求疵,厕所里有烟味,她说“CHINESE”,客户反映有的玻璃杯上有水渍,她说“CHINESE”,有人将车泊在隔壁单位的停车场,她又说一定是“CHINESE”。而且有了临时工,遇到重一点的活,她就把订单给我,让“CHINESE”去做。那些临时工因为也听不懂别人怎么说他们,反而“不知便是快乐”。所有的怨气都积郁在我的心中。

 

有次,正逢午饭时间,格兰姆赶着出货,我带着临时工们抛光杯子,送上卡车。朱丽却好像与她无关,径自去了饭厅。等轮到我们吃饭,我已怒火中烧,想想自己放弃了国内优越的工作条件,来这里受苦还受气,想想自己这些同胞,只是因为听不懂英语,被人百般看不起还浑然不知,心里又委屈又气愤,三口两口吃完午饭,我就把椅子重重地一推,走出饭厅时,还故意关门,弄出点声音。我在我们工作的机器旁坐下静一静。工头格兰姆发现了,走过来,蹲下身子,关切地问我,发生什么事了?他这一问,把我的委屈全勾出来了,想到自己进这个公司一直兢兢业业,可是在朱丽们的眼里,我和我的同胞们,都是被嘲笑和利用的对象。格兰姆一个劲儿地催促着,告诉我,告诉我。我复杂的心理活动怎么能说得清,心一酸,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下来了。格兰姆更慌了,叫来会计朗达,她是一个精干的职业妇女,也是一个慈祥的老太太,她给我倒了一杯水,劝我去办公室坐一会儿。下午,格兰姆让我帮他作书面工作,他是会错意了,我并不怕苦怕累。后来临时工中的苏珊告诉我,在我离开饭厅后,格兰姆去责问朱丽们:你们说她什么了!她说,格兰姆的样子很吓人,火气很大,脖子上青筋跳动,吼声如雷。可是朱丽只是耸耸肩。其实我自己想想都说不出很具体的事,每件事分开,好像都不值得那么生气,可是全加在一起,就一天天在我心里酝酿、发酵。

 

朱丽再遇到我,却是一副保护弱者的架势,拉我去工作台笔谈。她写:你移民来澳洲,是一件很高兴的事,是吗?又写:有什么困难和不习惯就说出来,大家会帮助你的。我不能确定,她是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还是假装的本事特别强。于是我也写:你是一个种族主义者吗?她竟然回答是的。英格兰是我的故乡。其实她根本就是在澳洲出生的。我又写:你不喜欢中国人?她顿了一下说,是的,他们不会讲英语,应该让他们回中国去。写完这句话,她两手撑开,做一个飞的姿势。又写,你不同,你已经是澳洲公民了。如果上纲上线,她这种说法是很严重的种族歧视,凭此可以对簿公堂了。因此我就把写了这些话的纸叠起来,放进口袋。这下,她也觉得有点严重了,对着我鞠躬作楫,央我把纸条还她,想想她知错就行了,真要把她告上法庭,毕竟是个残疾人。我取出纸条撕碎了,她才放心地走开。

 

有了这样一次交锋,我们的关系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以前常常是我迁就她,以后她就比较平等地待我了。看到我写中文,不再激烈地反对,还夸我饭菜做得好,比划着说,我可以做成盒饭,带到公司来卖,20元一盒。然后她拍拍裤袋,表示钱赚多了,指着窗外我的旧车一挥手,可以换新车了。她写一张纸,问我可以带一些米饭给她吗?因为她丈夫非常爱吃中国饭菜。再写上一个大大的“谢谢”,画上一张弯眼咧嘴的笑脸。我回答她,饭没问题,菜却有困难,自己一家三口都忙不过来。后来,她甚至跟我学用中文写她的名字,把一个朱字写得上下脱开,还像木柴搭起来的,兴高采烈地给别人看:我的中文名字!

 

朱丽说要返回学校了。我以为是专门为聋哑人设立的学校,她说不是,她要去大学读会计课程。她尽量争取自己“看”懂和“听”懂老师的讲课。如果实在不行,她可以得到免费的传译与辅导服务。就这一点来说她生活在澳洲,实在是幸运的。

 

她上了学就去办公室工作了。我故作惋惜地说,那样我就见不到你了。她说没关系,我每天会来看你。果真每天一上班就来厨房,给我一个大拥抱。

 

(本文编辑朱蕊)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项建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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