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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闽边界,从出名的“污染源”到“中国生态环境第一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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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孔令君 2017-03-03 19:18
摘要:省界上的水,不舍昼夜,数十年,清变污,污又清。清浊转换之间,已是更高水平的发展阶段,而过程中的经验教训,不敢忘。

从上海乘高铁到浙江丽水市,仅3小时;再转大巴,2小时后到庆元县。这个有着“中国生态环境第一县”称号的地方,山清水秀,可要守住这个“第一”并不容易。

 

难以想象,上世纪80年代,这里是浙闽边界出名的“污染源”:县里的染化厂、造纸厂污水排入河道,而70%的水域流向福建,下游数公里便是省界。污染数年后,隔壁福建省松溪县的数位县领导,无奈地怀揣一玻璃瓶的河水和鹅卵石,四处“告状”——河水是褐色,鹅卵石长黑毛。

 

2014年年末,当年的“告状”团队,被庆元县请去参加省界上一座“亲水亭”的落成仪式。“原告”被“被告”请去当嘉宾,老人们在亭子里再看那水,已清澈,还有鱼。他们并不清楚的是,庆元县近两年也为省界上的水吃了苦头:在距亲水亭十多公里的另一条跨省河道上,福建省政和县处在上游,沿河村民生活垃圾倒入河中,每逢下雨涨水,下游庆元县便有垃圾拍岸、塑料袋挂树枝……

 

而今,跨省治水,竟有了很大成果。老人们听罢,感慨省界上再次协同治水,比当年轻松许多。其中关键,是人们在环保理念上有了质的跨越:当年为了财政税收和就业,怎么也不舍得关工厂;如今,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省界上的水,不舍昼夜,数十年,清变污,污又清。清浊转换之间,已是更高水平的发展阶段,而过程中的经验教训,不敢忘。   

 

 


旧观念

 

浙江庆元县,与福建省的松溪县、政和县、寿宁县交界,对浙闽两省而言,都算是偏僻山区。常有本地人回忆起上世纪80年代之前,在河里嬉戏的场景,睁眼泅水,河底的石头清晰可见;洗衣服时垒一圈石头,便有鱼游进来,任人抓……这是多少人的乡愁。


但曾几何时,要发展经济,污染几乎难以避免——和全国不少县市类似,庆元县在上世纪80年代,陆续建起了染化厂、造纸厂和水泥厂,当地人叫“三朵金花”,都是纳税大户。这让隔壁省的松溪、政和等县很是羡慕,人们一度认为,工厂林立、大烟囱冒烟是“先进”的表现。当时,“三朵金花”是远近闻名的好单位,收入高,工作稳定,有集体宿舍,男女职工衣着光鲜,总是镇上舞厅里最惹眼的一群。


发展的代价,在这偏远地方,更为醒目——从上世纪80年代起,庆元县的竹口溪遭了殃。造纸厂的黑褐色废水,夹着泡沫直冲下游,原本人们还能忍,自我安慰说那只是厂里松木皮的颜色,黑是黑,并不臭;可染化厂的废水很快来了,五颜六色,带着难以描述且变化莫测的气味。造纸厂和染化厂下游数公里便是省界,竹口溪流到福建,叫松溪河。古时“百里松荫碧长溪”,松溪县也以此得名,可碧溪没几年便成了黑溪。
   

爆发点在1996年春节前夕。松溪县干旱,不得不从河里取水,可上游排污不止。为了过个好年,松溪县派了警察,硬是把造纸厂办公室主任跨省“请”来,才算解决一场危机。下令“请人”的,是当时任松溪县常务副县长的魏秉进;后来带队四处“告状”的,也是他。“就希望庆元的工厂能停几天,让松溪老百姓喝上水、过个年。”他向记者回忆当年无奈,说电话、电报一个个打去,对方口头上答应,可排污依旧,理由之一是,工厂有生产任务。

 

没办法,观念跟不上,发展工业优先于环境保护。当时的松溪县,也投产了新的造纸厂。年逾七旬的金文钦于上世纪80年代中期,调到松溪县任宣传部长,后担任县委副书记。在他印象中,环境保护在当年确实不受重视,当地媒体很少宣传。甚至,对于上游的工厂排污,当年一些领导干部是理解的:人家庆元也是贫困县,建那几个企业不容易,一头是全县三分之一的税收,另一头是可怕的污水,孰轻孰重?当年,答案是含糊的。类似的跨流域、跨行政区域的水污染,那时不少地方都有,可似乎都没有合适的解决方案。

 

 


超标水

 

上世纪90年代,这条省界上的水,污染日剧,松溪县城受苦。金文钦记得,女儿来松溪住一段时间,脸色竟然有些发黄;回了南平,脸又白皙起来了。他坚信,是水的问题。
   

更受牵累的,是浙闽省界旁福建一侧。松溪县的岩下村,不少村民原本打渔,鱼没了,只能外出打工;留在村里的,吃水和灌溉成了问题,只好打井。粗略统计,300多户人家,打了200多口井。吴孔仙老先生,曾任松溪县环保局长,他记得当年打一口井要2000多元,在上世纪90年代初期,这是一笔大钱。


岩下村,人人怪上游;可上游数公里,省界另一头的庆元县新窑村,也好不到哪里去——村挨着河,喝水却得去1公里外的山上挑。染化厂就在村边,造纸厂在更上游,村民偶尔淌水过河,上岸后脚就发痒;在河里洗过的马桶,用完后屁股长一圈红点。松溪县环保局测试过,水中有些指标甚至超标100多倍,电站的水泵也被腐蚀。


省界两侧,村庄之间,难兄难弟;乡镇之间,难提要求;县与县之间,沟通容易,落实却难。松溪县也向上级政府多次反映,可要跨省协调数家工厂的排污,使不上力。


但十来年的沟通,也并非全无效果。1996年,庆元造纸厂就春节前夕开工的事,曾给庆元县政府写过“检查”,认为是“过高估计了碱回收系统治理污染的效果”。据知情人介绍,当年虽有一些环保设备,但普遍技术水平不够,另外缺乏监督和法律约束,在影响效益的情况下,能不开则不开。被下游逼得急了,庆元这几家工厂十多年来也表示过,要减少产量、建设蓄污池、隐蔽排污口。


小河难治,忍无可忍。1996年春节过完不久的3月,松溪县的魏秉进、吴孔仙等人,带着检测报告去找国家环保局等单位;怕报告不够直观,他们还随身带着一瓶松溪河的污水、一块发黑的河底鹅卵石。
   

同年,浙闽合力督查。标志性事件,是1997年庆元县染化厂厂长许涛被捕。那一年,染化厂污水池泄漏,几百吨废水,导致下游福建大面积污染,南平城区停水80多个小时。在全国范围内,这都算是较早一起污染环境的判例。

 

 


阵痛期

 

1997年,庆元开始筹划关停污染企业。据知情人回忆,关停造纸厂、染化厂等污染企业后,庆元的年度工业税收从2000多万元降至500多万元,数千位职工需安置。


要知道,那正是乡镇企业和个体私营经济蓬勃发展之时,在浙南一带,排污的小作坊、小工厂数量不少。范围再扩大到长三角乃至全国,上世纪90年代末到新世纪初,各地都在经历发展理念的阵痛期。


工厂关了,可污染不止于一朝一夕。当地要发展,老企业要改制。染化厂的原址上,招商来了一家生产医药中间体的企业,可村民们依旧叫它“染化厂”。它比老染化厂还令人头疼,排污就如捉迷藏,白天不排夜里排,晴天不排雨天排;村民曾看到工人到村里吃饭,鼻孔和眼睛都罩着一层粉红色……


隔三岔五,就有人闹上几次——庆元县新窑村村支书林昌福曾在大路旁开饭店,有村民直接捞了河里的臭鱼,往他厨房的锅里扔,他打开看,发现鱼骨头都是黑的;村民养的牛在河边吃草后死了,疑似中毒;村民养的鸭子过河,居然也死了几只。而福建下游距离省界七八公里的松溪县旧县乡赤山坪,农民栽培的黑木耳,也有不少出现畸形。旧县乡的干部曾来拜访,要和新窑村联手应对“染化厂”,林昌福代表村里盖了公章。    


闹得最凶的一次,有村民冲进工厂,把一些设备砸了。同一时期类似的阵痛,也发生在苏浙交界——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江苏吴江盛泽的众多印染企业的工业污水,沿河道流入下游浙江嘉兴所处渔区,导致鱼类、珍珠蚌的养殖户损失惨重。国家环保总局从1993年开始便参与协调,同年盛泽印染总厂还筹资1000万元建设污水工程。此后,江苏有关企业也数次赔偿给嘉兴市秀洲区和嘉善县的渔民及养殖户。可矛盾依旧在2001年爆发:嘉兴村民将水泥船和土石麻袋抛入河道,憋着一口气,在省界上筑坝截污。


那些年,大多数环保冲突,主要依靠政府协调。可发展的问题,最终还要让发展来解决。


又过十来年,大约到2006年,丽水人的观念开始转变: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守住丽水的生态环境优势,就守住了“金饭碗”。而庆元县,在2004年中国环境监测总站编写的《中国生态环境质量评价研究》中,因生态环境质量各数据名列前茅,有了“中国生态环境第一县”的称号。庆元人开始想,该怎么守住这个第一?


2008年,丽水将全市95%以上区域列为限制工业进入的生态保护区,十多个乡镇的工业考核指标统统被取消,保护环境成了最好的政绩。同年,省界边上的“染化厂”彻底关停。


林昌福感慨,从那时起,耳根突然清净了,村干部好当多了。

2014年7月,浙江省庆元县竹口镇老年“治水小分队”到福建省松溪县旧县乡开展治水宣传活动。 由采访对象供图

 


携手时

 

2014年底,退休在家的魏秉进没想到,当年“撕破了脸”的庆元县,能请他做嘉宾,出席“亲水亭”的落成仪式。还有昔日的“告状人”,专程远道而来,亲眼见证了闽浙两省共护一江水的成果:两县曾经闹得不可开交的河水,已从五类水变为二类水。


有人夸他们是“功臣”:若不是当年紧逼,庆元未必能壮士断腕。近年来浙江省生态环境质量公众满意度调查中,庆元县连续3年蝉联第一,去年庆元还被纳入了国家生态功能区。


有意思的是,当年被松溪县逼了一把的庆元县,近些年也逼了一把福建省政和县。这一回,政和是上游,庆元是下游——


连着两县的水叫安溪,每逢下雨涨水,上游的生活垃圾便奔流直下。下游各乡镇都盯着庆元县的安南乡,安南乡也很无奈,上游漂来的垃圾怎么捡也捡不干净。


安南乡的干部想了土办法,在安溪省界的河面上,拉起了铁丝网,一为拦住垃圾漂来,二也方便清运。可垃圾太多,铁丝网很快被冲破了,于是,换上更厚的铁栅栏。但这总非治本之策,一个小小的浙江乡镇,难道还能管到福建省去?稍有年纪的庆元人,都知道当年竹口溪排污的事,松溪县跨省协调多年都难解决,这跨省垃圾的事,能搞好?


也是逼不得已,安南乡副乡长张安周和同事们跨过省界去走访政和县的村庄,和记者暗访一样,与当地老百姓喝茶聊天,拍照存档。他们发现,和多年前的竹口溪排污纠纷有些不同,干部和村民的环保意识早就增强,都觉得这些河道垃圾应该管了。


可为什么不管?曾任安南乡乡长的叶其娇去福建几番沟通,发现关键还是经费不足:无论是聘用保洁员,还是垃圾清运、集中处理,都要钱。而毗邻省界的政和县岭腰乡大部分村庄,垃圾桶少有;生活垃圾总是往河里一倒,或是往河边一堆,已成习惯。


2014年,岭腰乡后山自然村里,村干部赖传金盯着庆元来的人,显得有些尴尬。这群庆元的干部们每个月都要来两三回,已经跑了三四个月。后山村紧挨着省界,走到庆元安南乡政府,不过饭后散步的距离。赖传金常看到安南的干部们集体下河捡垃圾,不少是从这边漂过省界去的。他也想处理好垃圾的事,可这意味着要向农民收钱,或者向上级要政策。


左右为难之时,安南乡为省界另一侧的村庄,送去了一批垃圾桶和1万元;同时,一些年轻的乡干部,时不时骑着车跨省“巡逻”,给村民发放环保宣传册。


跨省送垃圾桶,还“巡逻”,都是破天荒的事。赖传金去乡里开会,有干部感慨“被打脸”:生活是我们自己的,处理生活垃圾竟还要浙江人帮忙。没多久,县里下了决心,每年计划投入数十万元,为农村解决生活垃圾问题。


2015年1月,浙江省庆元县江根乡与毗邻的福建省寿宁县坑底乡等4个乡镇签订《边界区域联动治水协议》,定期召开联防会议,并组建联合护水义务巡逻队。 由采访对象供图

 

同样为了省界上的水,时隔多年,两场风波的平息方式截然不同。这自然要归功于经济发展进入更高水平;更重要的是,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更迭尤为关键。


一水连两省。政和县的安溪,在庆元县汇入松源溪,松源溪与竹口溪又在松溪县交汇,汇为松溪河。


松溪县河东乡长巷村的村民和干部,3年前特意送了锦旗给庆元县政府。因为上游水质改善,松溪河畔又成鱼米之乡,松溪县成了闽北首个省级生态县:野生溪鱼捕捞经营权的招投标,价格屡创新高;曾经灌溉都成问题的农田,成了绿色有机农产品认证生产基地;松溪县旧县乡受益更大,不少村民近年开始种植黑木耳,产量增长了七八倍。政和县也不甘落后,这个省级生态县在楠木、竹具、白茶上做出了特色产业。


庆元与松溪、政和、寿宁等地,签署了各类联合治水协议。不少协同机制,正在不断摸索中。或许,这也是一种“自下而上”,对全国范围内健全生态保护补偿机制的有益尝试与探索。
   

省界上的水,不舍昼夜。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雍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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