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光先生家距我工作的地方不远,几乎每星期去一两次,如果不去,他的老伴张允和先生会打电话,用动听的“合肥苏州话”问:“忙得怎么样呀?我晓得你忙……我这里有好多好玩的事情要讲给你听。”
3月24日张先生因故要举办一个小小的“家宴”,依惯例“预谋”好后,提前两个星期预请,一个星期前确认,一天前叮咛:“你要早来呀,我这几天心脏不好,不能多讲话……我晓得,没有外人,我不会太忙的,简单的很。”我晓得她要为这个“简单”的聚会忙什么,其实都是二老的晚辈和晚辈的晚辈,只要平均年龄九十四岁的两位老人快乐,谁还会在乎其他什么呢?
满眼清爽,简单得很:
一碟过油黄瓜条——碧绿
一碟素烧日本香菇——油黑
一碟香拌绿豆芽——玉白,间有几缕胡萝卜、黄瓜丝
一小碗樱桃西红柿
一碟香葱一碟酱一盘烤鸭一叠饼
一只八宝鸡
和母亲及家人在一起(右二为周有光)
张先生除了策划外,忙什么?是那碟“简单”的绿豆芽,她对每位来客讲:“我每分钟择十七根,一共择了一千四百根。”
还为了那些躺在一个普通塑料盒子里的各色小纸卷,每一个小纸卷用一枚彩色回型针别着,寻常中透出精巧。依惯例以水代酒要“行水令”,张先生说:“我想了整整三个晚上,很得意,联系实际、抓住现在、放眼未来,就是字写得不好,没有笔锋了。”
北京人叫“抓阄儿”,张先生“半精(北京)半肥(合肥)”地称“拈阄”。第一个下手的自然是张先生,她口口声声“我要少讲话,”但一直话不离口。“我欢喜红的”选中红卷绿别针:
“声声燕语明如剪,呖呖莺声溜的圆——善英语者饮”。我明白这是张先生为我搞外语工作的女儿特备的。举杯饮可乐,祝爷爷奶奶健康快乐。
周有光夫妇和“连襟”沈从文夫妇(左起:张允和、周有光、沈从文、张兆和)
女儿拈绿卷红别针——“用历史观点、比较方法研究戏曲”,徐城北虽不能说是用了历史的观点和比较的方法,但勉强可算是研究戏曲的,张先生多次嘱咐徐城北,“要向周有光学习,要有世界的眼光。”其实在张先生面前,他哪里称得上“研究”呢?不怕班门弄斧,饮无糖可乐。
——“四代同球不同堂”,自然是指二老全家,尤其为了远在美国张先生赞为“顶顶好的孙女”和重外孙小安迪。二老碰杯大家同饮。
——“人去也,千万遍关山也则难留”。为本次家宴的主题人、张先生的干孙女、三联出版社的小编辑曾蔷赴美与夫君团聚。
——“这儿别离,那儿团聚,是英雄到处皆天地”。
——“小闺秀编排老闺秀”。张允和88岁上出版的处女作《最后的闺秀》,由曾蔷做责任编辑。
——“群言杂志群言好,张家旧事张家和”。张先生读起来很有苏曲念白的韵味。好容易论到了我,《群言》引我结识了周先生,协助张先生完成《张家旧事》,使我有幸给她带来了快乐。要感谢一切让我结识两位老人的机缘,让我看到人生有这样一种快乐,植根在最日常琐细的生活中,而又远离物欲和尘世烦扰,一种令人倾慕的简单的快乐,这种快乐非达到一定境界是强求不到,模仿不来的。
——“谢之水完成《昆曲日记》”。我们共同的好朋友经济学家龚益将张先生几十万字的《昆曲日记》打印、编排、装订完成,且正与出版社商议中。龚益,号之水,我们戏称其为“之水小子”,聪明风趣、耐心细致,兼任周老的电脑维修员。
——“愿人常健、文常写、《水》长流”。张家私人刊物《水》第十六期即将出版。前任主编张允和卸任不放权,自任名誉主编。张先生说“人常健、文常写”要大家共勉,尤其嘱咐小曾蔷,此一去关山万里,什么时候都不要荒废学习放弃动笔。
——“抓住现在,创造未来”。
——“伊妹儿常把音书寄”。
……
“新潮老头,白发才女”――丁聪为周有光夫妇所画漫画
恩爱夫妻的美丽晚年
——“甜咸苦辣盘中餐,人世滋味一个样”。
纯粹是巧合,最后一个“阄儿”恰好是给在周老家多年的保姆小田的,她今天与我们同席,大家举杯致谢。一谢她多年来精心照顾二老,给他们健康、快乐、平安,“四世同球不同堂”有她一分功劳;二谢她每有聚会为我们准备精美的佳肴。
这句话也是给我们大家的,甜咸苦辣,座中尝得最多的是周有光、张允和两位老人,历经磨砺而后,他们在日常的生活中仍保留着细致和经典,这份精致,不糜费,不奢华,不张扬,落魄时的典雅,盛世中的清冷,深入骨髓的精致,在几十年不变的早餐中,在窗外轻舞的白手帕上,在相视一笑永远的下午茶里,在每一篇稿子,每一页信笺,每一张老照片和一辈子的轻声细语中,在一根根日常的清白如玉的豆芽里。
本文原题《日常的精致——编辑手记之八》,刊于2001年8月21日解放日报“朝花”。题图为周有光、张允和夫妇。 编辑:伍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