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过去了,“小房子”里除了我放的5元纸币,就是囡囡爸爸的另一个五元。我顾不得面子了,开始跟每一位顾客讲阿兹海默讲“为了记忆的旋律”,几乎把“小房子”搬到每一位结账的顾客面前,希望他们捐一块两块也好。我觉得自己那会儿简直快跟赵丹演的《武训转》里的武训一样了,弄得囡囡爸爸差点没把我轰出餐厅。你不要做生意了?你要把客人都吓跑啊?囡囡爸爸冲我火了。我逃到厕所抹去眼泪,对着镜子笑笑,又出来面对顾客。
晚餐时,一对年轻的西人男女盯着演奏会海报,随后叫我把钢琴上的小房子和小房子边上的小广告牌拿到他们餐桌。其实那不是一个广告,是阿兹海默学会发来的一封向社会呼吁支持囡囡慈善行动的信。我心跳砰砰地等待着年轻夫妇的反应。英俊的先生开口了,一句话他居然停顿了好几下,好像每个字下面都打上了着重号:“我们,为你和你的女儿骄傲!“ 我顿时泪奔,但这回我没有逃进厕所。我一边擦泪一边道谢。
“不,是我们要谢谢你和你的女儿,加拿大人要谢谢你们!你们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 这位英俊的先生对我说,他的眼里闪烁着诚挚的火花。原来他曾为阿兹海默学会做过14年的义工,而他的亲叔叔也是罹患此症。失忆后,唯有听到童年的歌,他才会笑并会跟着唱起来。可见音乐的奇妙。
由于第二天就要出门旅行,不能亲临囡囡演奏会现场,但他保证一定会上网支持,还透露他和太太喜欢6的倍数。
那晚餐厅打烊后回到家已是午夜。心情忐忑地打开网上捐款账户,一道显示捐款上升的红线赫然入目:$180。捐款人给囡囡的留言是:“谢谢你奉献你的音乐和你的心!”
是谁啊?180,6的30倍!是他们!这时手机里也不停地响起微信信号,是中国和世界各地的朋友,都是“为了记忆的旋律”。十元、二十元、五十元……
网上的捐款逐渐上升,这笔善款直接进入到省阿兹海默学会,但与门票销售并无关系,而善款主要还将来自义演的门票收入。重要的是要有观众啊。卖票,卖票!我心里不停地像报童卖报一样喊着。
我决定让囡囡亲历“发动群众”的过程。囡囡接受了妈妈的建议,在演奏会之前的每个周末晚到餐厅演奏,自已做宣传。
星期六很快到来。囡囡却病了。
摸摸孩子尚有寒热的额头,我狠狠心把她从床上叫起来。有人劝我何必那么累,让孩子也跟着受累?人家就简单,家长拿点钱出来算到孩子名下,把支票一开,这慈善就算完成了。谁都是看的结果,连女人如今生孩子都喜欢剖腹产一刀了事,省得挨那产程的痛苦,你还真是一个个去发动群众宣传群众?囡囡爸爸也不解地嘲讽我:你怎么做点事情就比别人困难呐?我看你就送票免费请大家来捧捧场,离捐款目标相差的部分咱们自己补贴得了,看你这么啃哧啃哧当真做,耗费的成本都都超过捐款了!
其实,我心里何尝不知这过程中的付出?如果不经历这个宣传发动群众让大家了解和投入的过程,只是拿笔钱替孩子买个做慈善的名义。这样的话,孩子没有懂得如何做慈善,却学会了怎么去投机。更可怕的是,可能从此孩子对于慈善两字,心里就蒙上了阴影。我一直认为,凡是慈善捐款应该包含着富于人性的感动,包含着人类的爱与梦想的追逐,无论金额大小。
囡囡仰着因为发烧而红红的小脸看我,那神情是哀求的:今晚能不能不去弹琴?
我心里万分纠结,可嘴上坚定地说:不行!你不去,我们就失信了。我忍住快掉下来的眼泪,转身去倒了杯水,让她再吃一粒药。
当晚餐厅温暖如春。客人为演奏付的小费被囡囡建议丢进小房子里,赢得一阵掌声。一位西人老先生和他太太在点菜时非常仔细,问了一壶茶是多少钱之后,犹豫片刻还是放弃了。看得出他们是节俭惯了的。付了账单后,老先生拉着老太太走到钢琴边,默默地往小房子里丢进了五元纸币......囡囡看到老人家往小房子丢钱的那一刻,她的表情比看到自己的生日礼物更兴奋。
餐厅里热气腾腾,现场每位客人心底的小火种好像都被琴声触动点燃起来,有人当场买票,有的当即用手机拍了演出海报发布到网上……那一刻的情景,令我想到培根的名言:向善的倾向是人类固有的天性。是啊,即使人们长久冷漠的心或被冷漠的心,一旦遇到慈善的火星,便会燃烧起来。
第二天,小房子有点份量了。我清点着实际收到的票款,刚刚超过两百,而多数预定者是要到演出当天取票时才付款。我心里很不安:他们到时会不会不来呢?囡囡却高兴地喊着,“妈妈,我们快把钱寄给外婆吧,告诉她是我弹琴挣的!”
“不,这里的钱一分都不能动!”我脱口而出,无可商量。
“ Why(为什么)?”囡囡眼睛快瞪出来了。
“You're big liar! (你是大骗子)!” 囡囡用她感冒着的沙哑的嗓子吼叫起来,用英文谴责妈妈说谎:用外婆名义却不给外婆钱!
“如果我们用外婆的病痛、用我们的伤心去博得同情得到钱,拿去给外婆,这叫什么?这叫乞讨!外婆永远不会要我们去乞讨,不管为了什么!你懂吗?” 我哽咽了。
囡囡不知是被我的话还是被我的泪震慑住了,顿时沉默,但她还是一脸疑惑。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耐心跟她解释:演出那天你要当着观众的面在一张很大的支票上签上你的名字,把捐款送给BC省阿兹海默学会,让他们用这些钱去帮助像外婆一样生病的人。其实我们募捐来的钱对于生病的那些老人家的医疗费用,只不过是大海里的一滴水。你说这一滴水能有多大用处?可它会像一段音乐,一首诗,让人感到温暖和美好,也可能启发更多人去关心他人。
囡囡却嘟囔着她去过好几个温哥华的老人院弹琴,那里都是巧克力、奶油和爆米花的香味,可是外婆的养老院一点都不香,更没有钢琴!囡囡说着就呜呜地哭起来,央求妈妈把小房子里的钱留下给外婆。我的心被孩子说得很痛。
囡囡在演奏会现场
有人说,你就直接告诉孩子做慈善对她将来考大学有好处。我不否认可能会有的好处,但是我不能用这个“好处”来引导孩子,我不能让孩子没有学会公益,却先想到功利。一旦离开了善良的本意,慈善就变成了伪善。而慈善公益行动就是把人性中固有的亲情之爱,男女之爱推广到自身以外更广大的人群,成为超越血缘超越自我的大爱。但我并没有讲这些道理,而是想像着陪她一起做一个新的梦。
“等你钢琴弹得更好的时候,妈妈陪你回中国去外婆那里做一个更大的慈善独奏会!”我提出了一个新的目标。
“你说的是真的?” 囡囡的眼睛立刻有小火苗窜起来。
给孩子新的梦想是最积极的鼓励。我想,囡囡眼里的小火苗便是一个梦想的火焰。尽管这梦想在我在她都是模糊不清的,但正如林语堂说的“像种子在地下一样,一定要萌芽滋长,伸出地面来,寻找阳光。”
从来不肯带妈妈餐厅的广告单菜单去学校的囡囡,第二天主动带了六张门票和海报去了学校。可是那天,我却不知如何给囡囡做晚饭,连微波炉开关也不知道该按哪一个。囡囡爸爸说我太累了以致大脑“短路”。
(本文编辑朱蕊 图片由作者提供 图片编辑:项建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