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音乐会在人民大会堂上演的那两个夜晚，74岁的86版西游记总作曲许镜清穿上了他这些年里唯一的一套西装。这是朋友听说了音乐会的消息后，特地送来的。

对许镜清而言，这是一场带有“正名”色彩的音乐会。一直站在《西游记》这个巨大光环的阴影之中，这位为1986年版央视《西游记》电视剧创作了25首曲目的曲作家在过去的30年里，成为旋律背后“缄默”的作曲人。

“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我想开一场个人作品音乐会，不知怎么办？我一生低调，不登大雅，不善交际，无人问津……”2012年4月7日，他在微博上感叹。很难想象，这位写出了让几代中国人都会哼唱上几句的“神曲”的作曲家，他的音乐会竟如此“难产”。

4年半之后，12月4日、5日晚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的两场“2016西游记主题演唱会”让他圆梦了。而老人实现梦想的方式，竟然是新鲜的众筹。

461.5万元的众筹资金和29016人的参与热度，让几代人关于《西游记》的荧幕声画的集体回忆，重新站回舞台中央。

师徒四人前来为许镜清圆梦

观众多少泪 　　

他躲进化妆室，“没敢看一眼自己的音乐会” 　　 　　

12月4日晚7时30分，《西游记》音乐会在人民大会堂的第一场公演开始。第一排的嘉宾席上，从头至尾，人们发现——许镜清不见了。 　　

直至演出最后，他第一次到台前亮相。他有些哽咽，嘴皮子不大利索，男主持王为念赶紧在一旁提醒老人鸣谢名单。 　　

6000多位观众的音乐会，是许镜清的。74岁的老人望着二楼黑压压的人群，问了助理卢嘉群一句：“怎么上面那层也卖票呢？我以为没人坐。” 　　

在消失的两个半小时里，许镜清其实没有走远。他一个人躲进演员后台的化妆室，在各处能转悠的地方走走停停。当晚回家，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号啕大哭。

“登登等登……”，当《云宫迅音》那首序曲的交响乐袭来，纱幕拉开，孙悟空和唐僧的剪影逐渐变得立体，掌声、惊呼声从四面八方钻了出来，一下子沸腾了人民大会堂。《五百年沧海桑田》插曲被排在靠后压轴，许镜清特地加上了童声版本。音乐响起，现场大半观众，开始簌簌落泪，有些恋人拥在一起哭泣。 　　

音乐会的80后导演李响，也是《西游记》的影迷。他告诉记者：在整场音乐会里，他打造了许多自己童年的化身。“音乐会开场时，那个从书桌上醒来，守在电视机旁等《西游记》的小学生，是我；在最后的那首歌曲里，两名一直想把孙悟空拽出五指山的孩子，也是童年时我想象中的自己。” 　　

这位年轻人，曾经带领他的导演团队，策划过上百场的大型商业演出，不过面对《西游记》演唱会，他说：“做好了不获得任何商业回报的准备，《西游记》不是用来赚钱的。”他使用了团队中最强大的演出策划阵容做这个“赔本生意”。 　　

这场众筹而来的音乐会，的确“不惦记赚钱”，票面价格大部分都在几百元左右，最低票价是180元。 散场后，95后的北京男孩鲍勃依旧在演出厅外的大堂逗留，把手机交给其他人，恳请对方把自己和印有许镜清形象的主题海报，拍在一起。 　　

这位在北京火车站附近一家饭店做厨师的男孩，每个月会花上四分之一左右的工资在网上订制86版《西游记》中师徒四人的各种模型。他把收藏摆在老旧客厅里有些掉漆的冰箱上。他说，那是家里最整洁的地方。 　　

在“杨洁版西游记影迷会”微信群中，1982年出生的于维明是群创始人。他在演出结束后，在群里激动地发表着观后感。他一直醉心于《云宫迅音》，1996年四川电视台重播时，这个当时的少年掐准了播出时间，用一盘空磁带将片头曲录下。他也曾经为了买一盒印有孙悟空头像的磁带，积攒了一书包从饭钱里省下的硬币，一走路就叮当作响。 　　

来自河北的95后刁俊秀，用大学毕业后第二个月的工资参与了众筹。坐在后排，她看开场后前面尚有空座，兴冲冲跑去坐了一会儿，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 　　

青年相声演员苗阜在4日演出前后，去了人民大会堂两次，只是为了见见许镜清。他在今年8月第一时间参与了众筹。 　　

苗阜曾与家人交流过自掏200万元赞助音乐会的念头，但在众筹首日突破100万元的众筹结果出来后，他打消了这个念头：“《西游记》的音乐，的确是中国人的集体回忆，不是我一个人的。” 　　

音乐会后结束后的第二天下午，心里大石落下的许镜清在家中安逸抽烟，烟屁股丢满了烟灰缸，他在卢嘉群的帮助下在微博里输入“西游记 音乐会”，浏览着各种点评。他突然愣了神，猛然问：“当时我提议的白骨精舞曲，最后骷髅变美女是怎么演的？” 　　

的确，那两天，他对台上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 　　

“我不敢看，痛苦折磨了自己那么久的一场音乐会，一下被幸福替代了，怕自己接受不了。”他对记者说。

人民大会堂演出现场，许镜清一脸笑意又几度哽咽。 由西游记主题音乐会主办方提供  

众筹多少人 　　

从未火过的“作曲许镜清”，垫上了30多万元积蓄 　　 　　

演唱会结束后，许镜清署名为“央视西游记作曲许镜清”的微博粉丝数量，突破了8万。这个微博最初注册的名字叫“作曲许镜清”，粉丝数量从寥寥几百涨到了几千后，就一直涨不起来。 　　

为了自己想了30年的这场演唱会，他把微博名改成了现在的样子。 　　

关于《西游记》音乐会资金的最初设想，许镜清本以为可以通过企业赞助来解决。从2012年到2015年那段时间，他极为笨拙地和各色“拿得出钱”的人打交道。一家茶馆、一间咖啡厅，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 　　

有时，卢嘉群会在一旁心疼陪伴：“别人和许老师见面，他们见《西游记》背后音乐大师的愿望满足了，但许老师的心愿却没有机会拿到台面上说。” 　　

有人开过空头支票。一位老板曾爽快答应投入一两百万元帮助开演唱会，同时提出歌曲伴奏太过老旧，希望能够重做。自掏腰包花了将近20万元，当许镜清兴冲冲拿着重新编排的音乐在录音棚里放给老板听时，老板睡着了，醒来后径直穿上衣服起身，说是要重新考虑。 　　

也有人真心实意想要赞助。湖北一对家里是经商的母女说愿意拿出100万元资金赞助音乐会，许镜清最终没有收下，因为他觉得人家没有要求权益体现，如果音乐会办砸了，会很对不住。

这样失望的次数多了，后来许镜清一拿起帽子出门和人家见面，就会提前自嘲：“见了也就见了，哪能什么事都成？” 　　

真正决定通过众筹的方式，是在今年年初。他终于打破了心里的壁垒：众筹不是伸手向人乞讨，而是一个从创意到实现的过程，自己可以用高品质的音乐会向公众作出承诺和回报。 　　

许镜清将音乐会的选址，定在了人民大会堂。此前，他逛遍了北京大小演艺场所，发现能够容纳数千人的场地，大多数都是体育场。他直摇头，“这种场地和我的音乐模式不搭调，还不如不办”。而人民大会堂，在他看来，是对自己音乐殿堂级的呈现。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在此筹办音乐会的起步资金，两场是500万元。 　　

2016年8月30日，以许镜清名义发起的《西游记》音乐会众筹项目正式在摩点网开启。在摩点网和十月文化的建议下，众筹目标被设定为100万元——众筹页面里同时写明，举办音乐会实际需要500万元。 　　

配合众筹项目一起传播的，还有以许镜清为主角拍摄的一段为音乐会奔波劳累数年的短视频。视频在微博上爆炸式传播，短短一天，8000多人参与，众筹到100万元的启动资金。不少人第一次听说了“许镜清”这个名字。

3个多月后，众筹结束，461.5万元。许镜清从来没有过拿音乐会赚钱的想法，因此当演唱会还是留下了一点资金上的小窟窿，他很爽快拿自己的30多万元积蓄垫上了—— 这是我自己的演唱会，我必须往里头垫钱！这是许镜清觉得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欢乐的花果山

改编多少次

所有曲子都要跟着时代感觉向前走，猪八戒也成了摇滚版 　　 　　

今年3月开始，导演李响已经数不清在深夜接到过多少个许镜清忧思重重的电话——“你说，我要是把这个音乐会办砸了，该怎么办？” 　　

演出前的最后一天，许镜清没有出现在彩排现场，他还在录音棚里听自己耗时一个多月修改的音乐。这次的音乐会，他准备对早年作品进行一次全新包装——在保持原有旋律的基础上，赋予新的配器，更加符合当代的舞台艺术表现。 　　

演出前的最后一个月，其中一首歌曲本来想好是用管弦乐队伴奏，但许镜清听着不合适，就去掉了管弦乐队的环节。乐队的4万元酬劳，他照付。他解释说：“宁肯废一点钱。感觉不对的音乐，就是不合格的，要作废。” 　　

对于许镜清的“挑剔”，李响欣然接受：“老爷子坚持的东西，都是在音乐本身的。在表现形式上，就像是他当年把电声乐写进曲子一样，他是开放的。” 　　

改编《猪八戒之歌》时，许镜清先是悠悠唱出“想当年，俺本是天蓬元帅……”就突然意识到，这个旋律在现在听来有点不对劲。加上鼓点，他重新有节奏哼唱一遍，一个想法冲出来：“这歌应该改成摇滚风格的。”录音棚里的年轻录音师被他“点将”演唱，录音后的效果，把所有人都“镇住了”。 　　

一首暗黑系的《猪八戒之歌》横空出世。演出现场，有人为这首不再诙谐的歌惊呼，也有人摇摇头说，“不理解，原汁原味的猪八戒形象难道不好吗？”许镜清的回答却很简单：“我的改编，就是在跟着时代的感觉向前走。” 　　

争议，对于许镜清的创作生涯来说，本就并非新鲜事。 　　

在上世纪80年代创作《云宫迅音》时，他大量采用电声，这在当时的中国实属新鲜，然而正是因为对西洋乐器标新立异的使用，他被冠以“资产阶级”创作理念的嫌疑，差点被撤掉。但被批评“不懂事”的他，当时脑子里，只有孙悟空的样子：“孙悟空是没有框框的，我的音乐也不应该有。我用电声，是因为在那个情境下是自然而然被需要的。他的一个跟头，就有十万八千里，中国哪个民乐可以表现？”好在有导演杨洁的拍板坚持，许镜清和他的音乐，被留了下来。 　　

“人物篇、爱情篇、梦想篇、顿悟篇”，这是前几天演出时的篇章呈现。其实，许镜清心里，嘀咕着另一个版本：“天宫篇、人物篇、妖怪篇、神仙篇”。他的理由很简单：这样的篇章结构很“西游”。不过，他在这点上选择了妥协，“毕竟他们更懂市场”。 　　

两代人价值观的不同，还体现在是否聘请年轻偶像担任演唱嘉宾这件事上。按照李响的设计，应邀请吴亦凡等人任嘉宾，保证叫座。而许镜清却坚持保留意见：“我不反对，但我希望这个演唱会能够更加纯粹。”这个邀请计划最终因为曲目匹配、资金等问题没有实施。 　　

而当李响看到观众席上坐得满满当当时，这位年轻人一下子明白了：“不用再多噱头，《西游记》音乐这5个字本身，就够了。”

5日晚，演出前1小时，人民大会堂前等候进场的观众队伍很长。 杨书源 摄 

一个名利场

开音乐会是为了正名，侵权诉讼也是为了正名 　　 　　

这两天，许镜清接到的电话渐渐多了。之前谈明年音乐剧合作态度冷淡的几家公司，也逐渐热络。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峰回路转的惊喜，安之若素。卢嘉群喜欢把来访者约到许镜清家附近茶馆，但老爷子很执拗：“为什么不让他们来家里做客？” 　　

许镜清家，有点特别。那是一套位于中国农科院家属区砖红色老式楼房里的“复式”：楼下70多平方米，楼上40多平方米，连接这两个空间的，是楼道里的公共楼梯。 　　

楼上的40多平方米，是他的领地，尽管爬楼吃力。10平方米的小客厅里，两把小藤椅，是用来会客的，一旦人多，就需要七拼八凑搬来更多椅子。 　　

里屋，因为没有正式的衣帽架，一个冬天御寒的帽子随手挂在门角上。一张还算宽敞的书桌上，四处散落着手写的乐谱。桌子的一角，被削成片的苹果被遗忘了放在碗里，慢慢渗出铁锈色；茶缸里的浓茶是昨天的，结着茶垢。 　　

自上世纪80年代为《西游记》剧组作曲以后，他就染上了不少恶习：首先，日夜颠倒。为了在精神最亢奋时保持创作状态，他每天下午一两点起床，凌晨一两点才入睡。 　　

另外，他抽烟凶猛，每天稳定在一包半左右。抽得最猛时，正是给《西游记》作曲的那几年。他说：“那时候，一晚上的烟屁股集合在一起，满当当的，就像是盆景。” 　　

“我的音符，都是被烟熏出来的。”他显得有些得意，坐得愈发端正，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裤子中央，有一团白色的灰。 　　

《西游记》就这样烙在了老人的生活世界，但令他失落的是，《西游记》的领奖台上，却少有他的身影。用他的话说，“《西游记》很火，作曲火不起来。大家都喜欢《西游记》音乐，都觉得很不错，这让我既感到自豪，又觉得心理不平衡。”好几次，为《西游记》音乐颁奖，作词和原唱都去了，却唯独落下了作曲的许镜清一个人。

他在新出的自传《我为<西游记>作曲》中，大方吐露自己开演唱会的“私心”——我之所以折腾几年坚持要开《西游记》音乐会，是为了正名。让世人知道，大家喜欢传唱的那些《西游记》音乐是我创作的，我是许镜清。 　　

许镜清说：“其实，我没有什么怨气。虽然也想出名，但现在这种平静的生活，也有可取之处。” 

不过，让老人最不平衡的，是社会上对音乐版权保护意识的薄弱。这也正是他宁愿支付比判决赔付还要多的诉讼费去打击侵权行为的原因，依旧是为了正名。而当有人因为公益活动想要用他的歌曲版权时，他却很大方地说：“算了，不收你钱。”

为了“正名”，他甚至也不卖老熟人的面子。比如，他曾有些生气地给一位歌手打电话，直言不讳：“怎么把孙悟空的舞台形象弄成了一个丑角？能不能唱点有内容的歌词？” 　　

对于当下这个音乐创作时代，他有一种过来人的忧思：现在的影视作曲，很多人还是太缺少生活和苦难的打磨了，导致他们写的曲子，写人不像人，写情不像情。 　　

许镜清在家中接受本报采访。 杨书源 摄 

这位老音乐人固执认为：“写歌，无论是影视配乐还是独立创作，都应该有中国音乐的感觉，就是中国人的旋律。即使是忧伤，你也得是中国人的忧伤。否则，掌声再多，也是失败。”

不过，他也总在和这个年轻的时代触电、接轨。最近，许镜清又给自己添置了一个新设备——一台花了3000多元买来的红色头戴式耳机。他并不知道，这个牌子的耳机，是年轻人中流行的潮牌。他只是在逛电子城的时候，向卖家强调了一句：“我想要买那种听音乐听得最真的耳机。” 

还是音乐。这是他的全部世界。 

除署名，图片来源：简书网 图片编辑：项建英

视频由西游记主题音乐会主办方提供，是今年8月30日以许镜清名义发起的《西游记》音乐会众筹项目正式开启。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