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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4小时终登顶新天梯,听村民发问:悬崖村扶得起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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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陈凯姿 2016-12-03 04:57
摘要:“脱贫致富任重道远,希望也无处不在。”

从山脚往上攀爬十几处峭壁,连上歇息,历经4小时爬了4公里,记者终于到达阿土列尔村的勒尔社,即人们所知的“悬崖村”。76户人家散落在这片土壤肥沃的山坳之间。

 

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为了彝历新年放假已成传统。顺着307国道从西昌市往东100公里可行至昭觉县,换走山路再往东63公里,可到阿土列尔村。这里是美姑县、昭觉县和雷波县三地的交融带。但从悬崖峭壁下山,走到“外面”去,要走多远?勒尔社的村民问过别人,也问过自己很多回。

 

17岁的莫色拉机清楚地记得,彝族年前两天,悬崖上的“天梯”焕然一新。结实的钢管替代了老旧的木头和钢筋,还喷上灰漆,“漂亮得不得了”。

 

新天梯,如今成了阿土列尔村最显眼的标志。

 

那一天是11月19日,勒尔社的人们欢欣鼓舞,浑忘自己依旧住在离地面最高达1672米的悬崖上,海拔最高2300米,土壤虽肥,高海拔却限制了青菜的生长,而这正是彝家人不能或缺的蔬菜,需要购买。这也是他们时常下山的原因之一

 

悬崖村的人,下梯子上陡坡,如同岩羊一般,跳跃中见平稳。向上攀的4公里,年轻人通常“只”需2个多小时。

 

莫色拉机盼着自己家以及整个村子都能因为这条新天梯迎来转机,但住在山脚的黑来史日一家并没有过多期许。53岁的他还在观望,因为觉得新梯子把“外面人”引来了,这些陌生人带来很多帮助,也带来问题。

 

这位长者的话,得到不少勒尔社村民的认同。比如,年轻人越来越向往外面世界的生活,纷纷外出,反而增加老人和孩子对“新生活”的恐惧;悬崖村的扶贫进程中是该修路还是搬迁,也起争议;随之而来的“慈善”“公益”等,更让他们摸不着头脑……

 

以前当别人往天梯上攀爬的时候,莫色拉机总会在后头高喊“阿杰鲁”(不要怕);现在新天梯修好了,感觉与外面世界的距离近了很多,可再要“走下山”时,反倒需要试探脚步。

 

但他坚信:在不止一处悬崖村的这片地区,东山的日出肯定会越来越亮。

一位家长用绳子拴着自己的孩子一同下山,小孩有点害怕。

 

天梯往上的地方,是家

 

莫色拉机和奶奶马吉氏同住在小土坯房里,房前用来养牲口和堆杂物的小屋顶上,是他时常爬上去看日出的地方。

 

爬不到悬崖村的外地人,十有八九。勒尔社的村民每次看到那些气喘吁吁爬上悬崖后瘫软在地的来客,都会善意地笑得合不拢嘴。

 

山上没有路,连摩托车都进不去。莫色拉机每天的生活很有规律:早上起来,到地里翻土,种点蔬菜,然后把圈里的牛羊赶往漫山遍野,有时候在山头看它们吃草,一坐就是一天;有时候趁着这间隙,悬崖上来回一两趟,买点大米和青菜,卖点花椒和核桃。

 

出门打过半年工的莫色拉机身着一套牛仔服,他嗓音沙哑,闲来无事会自编几支山歌来唱,“调子唱一遍就记住了”。这是唯一的娱乐。他知道那位从凉山走出去的歌手吉克隽逸,还把彝族盲人歌手俄木木果当成偶像。

 

开学时,父亲莫色拉哈要把小儿子送去山下的小学;有客人来,母亲吉黑石子总要煮一盆“坨坨肉”;村里常有聚会,每逢火把节,年轻男女还可以坐车去西昌欢度时光。

 

“家很穷,也很温暖。”莫色拉机说。

 

他愁的是,一家人每年不到5000元的收入,不够自己娶媳妇。这几年没有15万元以上的彩礼,就没有姑娘愿意嫁到悬崖上,而自己家里最大的财产,只是20棵已经开始挂果的花椒树。

 

莫色拉机说,新天梯或许是个转机。40多吨钢材,6000多个扣件搭建起来的梯子,“一下子把大家的心冲乱了”。有人欣喜,有人担忧。

 

自从同外界接触以来,悬崖村的人有了两条出路:要么继续蹲守村里,做种养买卖;要么四处去打工。年轻人相信后者可以赚到更多的钱,然后回来娶妻生子和养老。老年人和孩子口头上不说,心里还是害怕,万一家里出了什么事,没有青壮劳动力在,将束手无策。

 

“这个家,把一些想去外面的人拖住了。”莫色拉机说,爬下天梯容易,爬出大山却难。

 

新天梯建好后,目前除了路好走一点、安全一点,生活的变化并不大。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即使天梯没有翻新,生活也越来越好了,这是实话。

 

眼下,他们希望政府修一条路,也是实话。

老天梯。

 

天梯往下的地方,是海

 

火是彝族人心中的圣物。他们热爱火,以火为生、以火为乐,连逝世都要火葬,但对水的感情却处理得颇为简单,甚至有些“畏惧”。

 

山下的世界,像水一样深。用黑来史日的话,山外的天,就是海,“摸不到边边”。

 

黑来史日的家,在人们攀登悬崖村时一定看得到的地方,打开窗子就能看到河谷。他们这一辈的悬崖村人,几乎从未有人真正走出过大山,去到外面的世界,连打工都没有过。

 

他的记忆里,真正走上悬崖村的“外头人”,同样少之又少,尤其悬崖村被广为报道后,虽然“外头人”越来越多,但这些人中的大多数,只是拍拍照片就走了,有的攀爬不到一半,居然还停下哭上一阵,离开之前留下“不会再来”之类的话。

 

“说啥子就是啥子,我们管不到嘛。”黑来史日努力用四川话说清楚每一个字。平日里不看电视也极少和外人接触的他,从没听说过“消费贫穷”这个讲法。外界时有质疑,说大凉山的孩子老是在写“最悲伤作文”,黑来史日听完之后直摇头。

 

比起这些“老人”,村里的年轻人似乎更在意外界评价。

 

山下的小学开学那天,学生们穿上了最好看最干净的衣服,在家人护送下慢慢爬下天梯,遇到外来探访的人,总要笑一笑;村里有人过世,亲戚朋友纷纷赶来,驻足歇息的间隙,一定会拿出随身带的苞谷酒给遇到的来客喝一口;年轻小伙子下山做买卖,中途也会给陌生人讲解一番,生怕他们有什么不懂的地方。

 

像莫色拉机一般大小的年轻人,拿出手机,随时可以翻出之前特地“收藏”的悬崖村报道。

 

“我们渴望外面的人来了解我们,不过我们对外面也不是很了解。”莫色拉机说。他不止一次见过外人爬上悬崖顶端,只是每回心里既紧张又热情,对陌生人不住打量。

 

今年初,他到江苏省的一家乡镇工厂打工,现在连那个地方的名字都忘记了。“我根本没读过什么书,厂子里的主任太严了,说我们山里人有时候不讲道理嘛,不久就回来了。”莫色拉机说,那个地方不好,风太大了。

 

晚上的勒尔社灯光黯淡,有的村民为了省电,只燃一把柴火,取暖和照明。莫色家的旧式电视机,看起来很久没有打开了,沾满灰尘。

莫色拉机和他的家。

 

难以迁动的悬崖村

 

许多人说起大凉山,只讲穷,不谈困。事实上,比穷更恼火的,是悬崖村的困局,这是当地人的共识。

 

人们往往质疑,勒尔社的人们为什么不选择别的路下山,偏偏爬天梯?其实,下山的路还有两条。其中一条,要穿过悬崖旁的古里河河谷和峡谷,还要选择枯水期才能走,如有猴子等往山下扔抛石头,十分危险;另外一条,是绕行15公里的山路,而且也不见得好走多少。因此,无论老人还是小孩,下山的第一选择都是天梯。即使今年4月27日,一位村民摔下悬崖,也同样如此。

 

今年年底,凉山州将完成易地扶贫搬迁安置建档立卡贫困户13113户、51618人。在已建档立卡的贫困人口中,约有60%居住在深山区、高寒山区、石漠化地区、地方病多发区等生态环境恶劣的地区。

 

但莫色拉哈不愿意搬家,因为“舍不得”。

 

对于他来说,悬崖上的土地,是天的恩赐。它们肥沃,种什么长什么,产量也高,世世代代都被它们养活。每家每户把土地种上了花椒和核桃树,下山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又要四处讨生活。

 

更苦恼的是,迁下来也难发展。阿土列尔村的党支部书记莫色吉日说,一旦搬下来,或临河滩,或腹背都面向高山,几乎没有适宜耕种的土地,只图了行走方便,大家不愿意。

 

搬迁不易,修路呢?

 

当地扶贫政策里,一个家庭只要修建新房,政府可补助2.5万元到3.5万元,但对于悬崖村的人来说,多少有些尴尬。即使有钱,新房子也只能是梦想。因为没有路,材料根本运不进来;单靠人力运输,近乎天方夜谭。唯一的办法是修路。

 

昭觉县委办公室秘书吉克劲松说过:易地搬迁农民会失地,生计是一大难题。悬崖村土地资源和气候条件不错,致富不难,关键制约在交通。而修路成本太高了,修一条普通的山路上悬崖,造价高达6000万元左右。悬崖村上住户很少,极不相称的投入和产出,让计划很难得到实施。

 

而昭觉县一年的财政收入才一个亿,仅支尔莫乡就还有两个村子尚未通路,无力筹建。

 

更多的人,把希望放在了下一代、下下代,办法是“重视教育”。令人欢喜的是,在孩子的教育投入上,绝大多数彝族家庭已有清醒认识,乐于供养子女上学,走出大山。

 

“弟弟的成绩并不好,但家里还是全力供他读书。”莫色拉机说。

没有梯子的地方,需要借助一根绳子,奋力爬上去。

 

不止一个悬崖村

 

司机吉尔吉哈把车开得飞快,他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回家。高寒山区,只有家是最温暖的。

 

吉尔吉哈家所在的雷波县莫红乡千拖村,算得上是“悬崖村”的邻居。几年以前,那也是个悬崖上的村子,中央扶贫政策来了后,成为雷波县副县长对接建设的示范村,水通了,电通了,还修了一条上山的水泥路。

 

回家路上,吉尔吉哈习惯循环播放为数不多的几首彝族歌曲。散养在田地里的猪、牛、羊也在吆喝声中被赶回牲棚。他拿出手机,屏幕上显示出示范村的照片:蓝色屋顶、白色墙壁,印着彝族的图腾,整洁有序。

 

“政府给每个家庭支持3万元,自己再凑4万元,新家比以前好得多了。”他说。

 

这种用了钢筋水泥的住所,不光是勒尔社,在为数不少的其它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悬崖村里的人眼中,现在还只能是奢望。

 

记者给吉尔一家拍全家福的时候,女主人阿伙妈马仔细整理了自己的黑檐帽,眼睛迅速瞟了孩子们,看到最小的儿子吉尔日曲嘴上很脏,马上扭过他的小脸,用大拇指刮擦了一阵。等相机“咔擦”几声响后,一家子表情轻松了,可双脚还“恋恋不舍”地站在原地。

 

11岁的吉尔日洛是吉尔家的第二名孩子。上小学四年级的她,已承担家庭责任:辅导妹妹功课,照看没有上学的弟弟。吉尔家对教育的重视显而易见。父亲吉尔吉哈经常会告诉读初中二年级的儿子吉尔日格,只要学得进,爸妈做牛做马都要供。

 

吉尔吉哈每月跑车子的生意,最好的时候3000元,惨淡时1000元还不到。而住宿学校的儿子日格,一天花销就在40元。4名孩子要上学和生活,全靠吉尔吉哈没日没夜跑车拉客。

 

但这已经算是许多人羡慕的家庭,示范村也成了周边村子的榜样。“同样都是悬崖村,我也想自己这个村变成那样。”莫色拉机很向往吉尔家的生活,

 

村支书俄吉哈呷介绍,总人口1309人的千拖村,自然条件不比勒尔社好,但由于地理位置不错、政府集中支持,焕然一新。这个用4年建好的示范村,下一步打算把脐橙和桃子作为未来的主打产业,也成了其它地方的模仿对象。

 

莫色拉机说,比起来才有动力,最怕的是人不想动。他准备过完年就赶紧找去处,努力赚钱。每天天还没亮,他就睁开眼想这个问题。

 

而这个时候,吉尔吉哈成了村里起得最早的人,孩子还在说梦话,院里的灯光已早早亮起。下了山路,吉尔吉哈跃上面包车,赶去县城拉乘客。

 

 

“希望无处不在”

 

悬崖村勒尔社自从成了媒体焦点,得到很多援助。

 

莫色一家,年初以来收到过城里人送来的衣服、吃的。这些“个人资助者”大多来自上海、河北和江苏,都是自己送来,有人还爬上了悬崖村。

 

虽没做过具体统计,凉山州外宣办的柯黎说,新闻播出后,个人资助很常见,更热心的人还会联系学校和村民对点支持,还有组织和团体在县里的慈善总会帮助做一些扶贫工作。

 

同时,近期频现“假慈善”现象。莫色拉机说,在山下做这种骗钱直播的,他见过。昭觉县城的马海庚日是从大凉山走出去的商人,说到捐款,他第一选择是直接联系村里,正是因为看了某直播平台假慈善的新闻,担心自己的钱没有给到需要的人。

 

无论慈善援助真假,网上不乏理性评论,其中有“慈善救不了贫穷”的判断。百度凉山吧里一位网友坦言:“凉山确实穷,穷可怕,靠穷吃穷更可怕。没有脱贫的志向,再多的钱也只会被挥霍。”

 

包括勒尔社在内的阿土列尔村,辖勒尔、特土、牛觉、古曲洛4个农牧服务社,全村共561人。去年12月,昭觉县委派驻驻村工作组在阿土列尔村开展扶贫攻坚工作,首先就以“篝火晚会”的形式召开了支部组织生活会,村民你言我语,坦承各自想法。

 

村支书莫色吉日说今年3月,阿土列尔村先后在勒尔社和特土社投入39万元,把人畜的安全饮水项目建设好,还投入100万元进行钢梯改造修建。而早在1月,谁也想不到阿土列尔整村推进成立了昭觉县第一个山羊养殖农民专业合作社,全村村民都加入,还票选了理事会、监事会,统一把500多只山羊交给以贫困户为主的16户家庭养殖。

 

目前阿土列尔村种植核桃15000株、青花椒4420株,养起了“崖蜂”,还与深圳“点筹网”签订协议,利用电子商务平台网络销售核桃。

 

“脱贫致富任重道远,希望也无处不在。”莫色吉日说。

 

更让莫色拉机开心的是,村子还被纳入农商银行农户小额信贷试点村,以后如果在外面找不到好工作,就试着贷款做小生意。他听说有位商人愿意投资300万元来发展悬崖村的旅游,虽然对乡村旅游一知半解,但他觉得,这是好事:很多人来了,就要吃饭休息和买东西,生意就可以做起来。

 

“拉机”在彝语中有“兔子”的意思,莫色拉机解释,是父母希望自己有奔头。他和他的小伙伴们,对未来的生活,充满好奇。

 

彝族年过完了,莫色拉机将满18岁。他希望走出大山前的每一天清晨,都爬上房前的小屋顶,看看东边烧得像火一样的太阳。

 

 

题图:适逢开学,孩子们在家长陪护下下悬崖。  图片来源:陈凯姿摄 图片编辑:项建英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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