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结束的美国大选，无论就其荒诞不羁斯文扫地的过程而言，还是就其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结果而言，都足以刺激国际主流政治学界的神经，并且毫不费力地击穿了西方政治话语的底线。美国民主机制陷入空前危机，社会贫富差距空前巨大，精英阶层与底层民众的对立态势形同水火。然而，当代美国政治体制与社会治理的种种危机，就其本质与根源而言，是西方资本主义文化的内在危机。

需要明确指出的是，在西方资本文明的历史进程中，美国的政体模式一度是欧洲效仿与学习的榜样。在建国初期，美国的政治先贤深刻意识到当时欧洲腐朽堕落的政治体制的种种弊端，因此，他们一心希望构建一个真正自由平等的开放社会，这一努力的最终成果在美国内战后以北方工业资本的胜利得到了根本的肯定。1860年后，当美国迈入如火如荼的工业化进程之时，大西洋彼岸的马克思盛赞其是一个“伟大的民主共和国”，而在更早的时候，托克维尔在《美国的民主》一书中，坚定地认为，美国的政治体制代表了欧洲未来发展的方向，这位欧洲贵族充满信心地说：“平等的逐渐发展，是事所必至，天意使然。这种发展具有的主要特征是：它是普遍的和持久的，它每时每刻都能摆脱人力的阻挠，所有的事和所有的人都在帮助它前进。”

客观公允地说，美国政治制度的内在活力与历史意义在西方现代文明高速发展的19世纪是绝对不容忽视的，就像一个充满着青春气息的青年，这个国家一度充满着梦想与希望。即便在20世纪上半叶，美国依然保持着强大的自我纠错能力。不要忘记，在那个年代，进步主义运动推动了《反垄断法》的诞生；面对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席卷西方世界的经济危机，罗斯福坚定地突破单一的市场原则与自由主义的藩篱，尝试一切可能有效的政策与措施。在那样的年代，政治依然是一件激动人心的事情，多少还具有一定的理想色彩与道德维度。

然而，自冷战后期，1980年以里根为代表的保守主义政治势力重新占据政治权力的核心地位，美国依托其美元的特殊地位与强大的军事实力，对内给予私人资本与财团不加节制的权利，对外以世界警察的身份极力谋求世界霸权。30多年来，以市场原则与自由主义为主导的经济政策变为美国精英阶层的广泛共识，成为不容置疑的立国之本。作为这一原则的直接后果，就是金主政治的出现。利益集团与资本财团通过政治捐款的方式，将触角渗透到美国政治经济的方方面面，其势力之大足以将美国政府玩弄于股掌之间，政客们可以对选民的需求置若罔闻，但是对豢养自己的金主却必须小心伺候。我们不禁要问，难道美国政治体制年久失修了吗？

恰恰相反，金主政治正是美国政治体制的本来面目，因为这是现代资本文明的内在要求。西方现代资本文明是建立在自我利益驱动的基础之上的，但是它同时祭出了自由平等的旗帜。因此，当代表贵族阶层与大资本家利益的伏尔泰大谈人权思想的时候，来自社会底层的卢梭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一虚伪言论的怀疑与嘲笑。不加节制的市场经济与资本原则，在理论层面上有多完美，在实践结果上就有多荒谬。美国今天的社会格局就是一个最好的佐证，当充当美国政治压舱石的中产阶级日渐萎缩，当一小撮富人拥有与占社会一半以上人口的穷人同样多的财富，还奢谈什么自由与平等呢？在《共产党宣言》里，马克思早就指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是一种不知餍足的、永不停顿的社会力量，它会以一种夷平一切道德原则的方式，达到自我增值的最终目的。正如追求交换价值的资本家从不真正关心商品的使用价值一样，美国政治的金主们哪管什么普通社会阶层的政治权利呢？

在西方古典政治文化中，政治家是社会道德的楷模与文化精神的象征。今天，美国民众对传统政治精英的信心与兴趣早已丧失殆尽，以至于他们宁可选择一个从无从政经验，并且总是满嘴跑火车的精明商人作为自己的救命稻草，不得不说，这是对美国传统政治文化的极大讽刺。这种近乎赌徒式的政治选择可以带给美国普通民众一个光明的前途吗？答案可能是否定的，这一结果与未来特朗普政府的执政水平没有关系，它取决于美国金主政治的内在权力架构与资本为王的政治生存法则。美国精英阶层与社会中下层的对立态势绝不是可以通过几次煽情的演讲就可以消解的，在赤裸裸的资本原则的社会语境中，这是你死我活的肉搏战。

十年前，学界就开始讨论美国是否走向衰落。在笔者看来，美国的衰落，不在于物质上的匮乏，更不在于军事与科技领域相对优势业已丧失，恰恰在于在资本原则的掌控下，美国文明的内在精神日益枯竭。美国素以世界人民的自由乐土自居，素以涵纳与开放的文化态度引以为傲。然而，本次选举特朗普却以“反移民，反全球化”的竞选纲领赢得大选，这一切究竟说明了什么呢？对自己的个人生活看不到希望，对国家与民族的未来失去信心，是美国民众为本次选举付出的最大代价。三十年前，当福山在其“历史终结论”中大谈现代化的唯一选择就是美国化的时候，谁会想到今日之美国，居然会出现近乎庶民造反一般的政治局面呢？历史目送一种文明走向衰落，也必定会见证另一种文明走向兴盛，让我们拭目以待。
    
（作者为上海外国语大学美国研究中心副教授。本文仅代表个人观点。栏目主编：杨立群；题图来源：新华社  图片编辑：笪曦  编辑邮箱：ylq@jfdaily.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