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西路近江苏路口,一排沿街大楼,朵云轩的总公司就在这里。
不过,很多人并不知道,这里还有一群“老师傅”和“小师傅”。在他们手中,900年前宋徽宗那幅已经有点发黑的《芙蓉锦鸡图》,能用另一种方式再次熠熠生辉;张大千《白描仕女图》中,秒杀当下一切“网红”的女子神韵,也能在他们手中“神还原”。
掌握着“木版水印”这门国家非遗技艺,他们却说,自己只是刚刚从“孤独”中走出。但,当知道一幅木版水印画如何诞生后,人们应该会明白,这份孤独从何而来。
被称作“古画神还原”的朵云轩木版水印的工作场地。
90后“老师傅”
翻页,铺纸,印压,再翻页,铺纸,印压,用毛笔轻轻补色,然后再翻页……
在朵云轩木版水印的团队中,陈婕已算是新生代水印师里的“老师傅”了。
走到陈婕的工作台前,她正弯着腰站着为一幅木版水印画上色,被“复刻”的原作是张大千的《白描侍女图》。
作为一名水印师,陈婕进入朵云轩工作已经八年,算上实习的时间,陈婕人生中已经有整整九个春秋在朵云轩度过。
“要把一幅画做得像,必须经常亲近真迹。真迹看多了眼睛就‘毒’了,可以尽可能抓住整幅画的每个特点。”
“刚来就开始学水印,三年满师,算是比较扎实掌握了基本功,可以尝试较复杂的画面;五年出师,基本可以独立完成一张画。”
木版水印技艺分三步,勾描、刻版(雕版)和水印。其中,水印的耗时最长。类似《白描侍女图》这样的画作,一名勾描师、两名刻版师和四名水印师的搭档最为合理。但现在,水印师相当紧缺。在朵云轩木版水印的团队中,陈婕已经是新生代水印师里的“老师傅”了。
陈婕有90后女孩开朗的性格,但一到工作台前,她熟练的手势只能让人联想到“沉稳”二字。
对于手中正在完成的这幅《白描侍女图》,哪里要多描一笔,哪里要多上一层色,她都了然于胸。
不过,这位“老师傅”其实是个百分百原装的90后。生于1990年的陈婕,有忽闪的大眼睛,微信头像是可爱的自拍,讲到感兴趣的话题,比如画画,有着小女孩的雀跃。但在工作台前,她熟练的手势只会让人联想到“沉稳”二字。
从小喜欢写写画画的陈婕,到了朵云轩才开始接受水印技艺的专业培训。每到周末,她又给自己“加课”,学习书法篆刻和海派文化的书法鉴赏课程,不断地看各类书画巡展。
“如果要把一幅画做得像,必须经常亲近真迹。”于是,记者看到,对于手中正在完成的这幅《白描侍女图》,印完一次后哪里要多描一笔,哪里要多上一层色,她都了然于胸。“真迹看多了眼睛就‘毒’了,可以尽可能抓住整幅画的每个局部特点。”
由于《白描仕女图》原画纸张较大,陈婕需要另一人帮忙,在印刷时一起翻页,防止画作位移。
“别看翻页的动作很简单,像翻书一样,这位‘拉纸’的阿姨已经有五年经验了。”陈婕说,翻页的力道非常讲究,助手必须与水印师同步,二人施力均等。
“假如一幅画同一部位需要印三次才算完成上色,第二次拉纸时,如果双方施力不均等,那么印出来的效果就会像拍照片没对焦,或者眼睛有散光一样‘糊掉’,先前印了数月的整张画也就报废了。”
“那我这样和你说话,会影响你吗?”
“不会不会,现在已经习惯了,感觉放在那里不会变。”
真正的“拷贝不走样”
今年夏天,朵云轩刚刚完成宋代赵昌《写生蛱蝶图》的最新一次木版水印复刻。普通人难以想象,画中蝴蝶由深到浅到几近透明的翅膀,是靠一遍一遍的水印来叠加上色。而野草和印章中的枯笔纹理,也都是由水印完成。
陆燕玲,1987年出生的水印师,在朵云轩工作7年,正在为宋徽宗《芙蓉锦鸡图》的局部水印上色。
渐变色,对水印师来说是一大难点。每次上色时,手势的力道都至关重要。手腕、手臂和整个身体的力度都要精准拿捏,才能使印出的色彩做到“拷贝不走样”。
细线条和枯笔,则是勾描师和刻版师面前的两堵峭壁。
齐白石的小品是朵云轩水印产品中最受欢迎的品类之一,也是最能体现水印技艺独特艺术魅力的大师作品。
孔妮延已经在朵云轩从事木版水印的勾描9年。她告诉记者,勾描师需要具备扎实的国画基础和极强的线条感,只有功夫练得好,线条才会干脆利落。
然而,“枯笔”靠的却是悟性。如何将墨汁即将耗尽时的笔触,勾描得与原作分毫不差,又能在本身就具有纹理的木板上,雕刻出枯笔的样貌,看不出木材的纹理,就看雕版师下的那一记轻重。
“可能你练习得非常刻苦,但悟不出这一点,就始终无法成为优秀的刻版师。”
信笺,是勾描、雕版和水印师初学上手的第一项内容。不同的是,勾描师和雕版师在大学时已经掌握了水墨画或是版画的技艺,但水印师的技艺却需要朵云轩从头培养。
1989年,朵云轩完成了明代《十竹斋书画谱》的重梓作品,重梓工作以木版水印手工仿印古书,呈现宣纸质地。这一作品在莱比锡摘得了临时设立的国家大奖。当奖杯来到中国后,东欧剧变发生。从此中国出版界与莱比锡“世界最美的书”失联,直到2001年才恢复。
在朵云轩木版水印工作室内,记者看到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本笺谱的木版水印复刻品《萝轩变古笺谱》。这本出版于1981年的木版水印笺谱,原作诞生于明代后期,如今已是孤本,现藏于上海博物馆。孔妮延介绍,原作被誉为中国现存最为精美的笺谱,拥有三个“最”的称号,即“最美”、“最早”和“最早使用饾版和拱花技艺”。
1981年,为纪念鲁迅先生诞辰一百周年,上海市文化局邀朵云轩摹刻重印《萝轩变古笺谱》,又从征得残书中补入拱花4幅,计182幅,共印 300部。
换言之,现代印刷术无法在纸面上做到如此精细的凹凸感,但木版水印完成了这种“复制”。
纸面上凸出来像浮雕一样的拱花。
“纸面上凸出来的就是拱花,色彩层次非常丰富,像浮雕一样;饾版就好比彩色套印,每一种颜色分别雕一块版,逐色套印,最后完成近似于原作的印刷品。”因此,木版水印也被视为最能保存中国画艺术特色的印刷方式。
“最后只有我留下了”
2006年,木版水印被被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一年后的夏天,17岁的陈婕第一次踏进朵云轩木版水印工作间的大门。还是一名在校学生的她,当时的专业是图文设计。
“从小就喜欢美术,看到木版水印以后,把自己的专业都‘抛弃’了。”陈婕回忆,第一次来朵云轩实习,当时整个木版水印部门只有她一个小姑娘,不像现在年轻女师傅有很多。“来了之后就觉得,会这门手工艺的人越来越少了,做得好的更是寥寥无几,有点可惜。”
2007年,朵云轩的木版水印正处于青黄不接的阶段,老师傅年事渐长,临近退休者不少,加上工资不高,工作环境条件有限,对美术毕业生的吸引力,很小。
更艰难的是面对枯燥和孤独。
陈婕是家中独生女。她坦言,一开始自己也觉得,年轻人很难静得下心,在同一地方枯坐三年,只练习一门基本功。
“讲真,做传统技艺还是挺辛苦的。” 陈婕记得,07年夏来朵云轩面试的那天,上海刮着台风。原本有三个面试的学生,最后只有陈婕来了。
“可能别的同学都赚大钱了,你还在做同一件事情。”
林欲晴是陈婕的师傅,今年已经63岁,目前是木版水印技艺中水印技艺的上海市级传人。1972年,18岁的林欲晴和另外7人一同被分配到朵云轩学习水印技艺,但一直坚持到退休的,只有林欲晴一人。
林欲晴,木版水印中水印技艺的上海市级传人,在朵云轩工作了44年。
记者采访时,林欲晴正与弟子对徐悲鸿的《双骏图》进行水印。她告诉记者,因为水印技艺繁复,很多人哪怕做一辈子,依旧能发现可以提高的地方。“学无止境,水印的每一步都有一个境界,最高的境界永远都达不到。”
“所以是什么境界?”
“99%以上的相似,就是很像很像。”
延长非遗寿命,他们做了这些
林欲晴的坚持并没有白费。
孔妮延告诉记者,2006年被纳入国家级非遗名录后,木版水印在人才招聘、业务推广方面均有明显好转。尤其在进入2010年后,随着市场和老百姓对“非遗”的关注度不断增长,很多年轻人愿意从事这个行业,越来越多的顾客愿意购买木版水印产品作为艺术收藏。
王东巧,1988年出生的雕版师,毕业于中国美院版画系,在朵云轩工作3年。在雕刻一块2016上海书展的藏书票模版。
目前,朵云轩木板水印部门包括返聘、裱画人员在内有约30人,年龄段集中在80后和85后。记者采访当天,工作室内正在作业的12位师傅清一色都是85后,最小的学徒今年25岁。
如何将非遗技艺转化为市场价值,也是摆在朵云轩面前的一道难题。孔妮延介绍,衡量一幅木版水印画作的销售情况,最直接的标准就是重版次数。
师徒在研究宋徽宗的绢本《芙蓉锦鸡图》。将木板水印这门技艺完整的传承下去,并和下一代一起能有所突破创新,一直是林欲晴的梦想。
一般情况下,朵云轩复刻的都是名家名作,其中尤以工笔画和绢本画作销路更佳,比如唐伯虎的绢本《玉珏仕女图》、宋徽宗的绢本《芙蓉锦鸡图》。此外,张大千的《红山茶》、《白山茶》和《佳偶图》也颇受顾客欢迎。
然而,印刷周期长,令木版水印作品的产量迟迟无法提升,但对待改进非遗技艺这样的“大动作”,朵云轩选择了谨慎为上。
“既要迎合消费者提高产能,也要保存好木版水印的严谨工艺,找平衡不是易事。”上海朵云轩集团副总经理金柯告诉记者,下一步,朵云轩将重点加强高校合作,开展特色专业教育,从非遗人才的培养阶段着手,扩充人才库,让更多年轻的艺术人才对木版水印产生发自内心的热爱。
“东西要做得精、做得巧,人和画要心灵相通。”
林欲晴说,几十年来自己一直相信,耐看的东西,总有人喜欢。
本文图片:邵竞 摄影 (编辑邮箱:jfshquxi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