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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对盲人夫妇,一间推拿房,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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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陈逸君 2016-07-20 20:01
摘要:自我踏进门的那一刻起,我看得到他们,而他们看不到我。我们就是两种人。

“在盲人的心里,他们觉得自己跟正常人不是同一类人,因为他们在明处,正常人在暗处。”

——娄烨《推拿》

 

几个月前,看了娄烨的《推拿》,一冲动跑去盲人按摩馆,体验了生平第一次盲人推拿。

 

按摩技师的手韧劲十足,一点一点推开肩颈几乎僵硬的肌肉。整整45分钟,那双手与我的身体展开了一场对话,枝枝蔓蔓的那些个毛病,它一按便都知道了。

 

间隙,我望着他,浑浊的眼底,半闭半睁。这个看不见的人总是在微笑,不知疲惫地同我唠嗑。

 

“好多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儿,眼里只有钱。我不是她们的父母,管教不了她们。但是我知道,靠勤劳挣来的钱才不会贬值。”

 

他还说我,是一个有正义感的人,“你别被世俗的东西带坏了。”

 

从按摩馆出来,我诧异于盲人的“明亮”,萌生了接近他们的念头。

 

一个周末的午后,我又晃进了一家盲人按摩馆,迎接我的是一对盲人夫妇。

 

【色彩】

 

“你先坐,喝点什么?”妻子径直走向桌边,灵巧地抽出一只一次性塑料杯,对准饮水机的冷水口。接了一点水后,手和杯子挪到热水口。

 

热水似乎让她有些犹豫。她没有马上按键,左手摸索着出水口的位置,右手执杯,直到确认与杯口对准后,才轻轻点了按钮几下,很小心地让沸水缓缓流出。

 

我接过半杯温水,与她攀谈起来。她扎着长长的马尾,一件白色的短袖搭配一条水洗牛仔,合身的衣物显得她有些消瘦。

 

 

她叫顾红,1982年出生,嘉定外冈人。早产的她与孪生妹妹一同进了暖箱,但她没有妹妹来得幸运。因为吸氧浓度过高,刚来到这个世界,她便被夺走了光明。

 

自顾红有记忆以来,童年就是在四处求医中度过的。每当从亲戚朋友口中得知哪里能治得好眼睛,爸妈二话不说就抱起小顾红奔赴过去。

 

从希望到失望,再重燃希望,然后再次失望。一次次挫折熬白了顾红父母的鬓发。

 

好在,虽然医不好眼睛,家人总陪伴在左右。22岁以前,她与妹妹形影不离。

 

“妹妹常带我上街买衣服,她说我适合穿淡一点的颜色。”

 

淡一点颜色。我不知道在全盲者的眼里,颜色会是什么样的。

 

“你最喜欢哪个颜色?”“淡蓝色。” “淡蓝色是什么颜色?”“淡蓝色就是天空的颜色呀。”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形容一下天空的颜色?”这次,她欲言又止。沉默了一会儿后,顾红轻轻地说,“我不知道。”

 

后来我了解到,生活在茫茫“黑夜”里的顾红,只有当天色很亮的时候,才能微微感受到点亮光。我猜想,那时她看到的颜色,是灰色。

 

【明眼人】

 

顾红的丈夫季卫林,坐在与我相距两三米的地方,偏着头听我们说话。他从不打断也不插话,只有在妻子羞涩地讲不下去的时候,他才接过话头。

 

季卫林戴着一副深褐色的墨镜,个头不高,从外貌上可以看出他要比顾红大不少。

 

 

与从小依赖家人成长的妻子不同,季卫林很早就从崇明老家来到市区打工。起初,他在一家厂里做工。1999年,季卫林来到位于淮海西路的一家盲人按摩院,后店面倒闭,他又接连辗转旗下其他几家分店。

 

在这个过程中,他通过同事介绍,认识了同样在按摩院工作的顾红。

 

“她的声音很好听,甜美清脆。”盲人间的交流,第一印象不在长相,而是“听音识人”。季卫林说顾红的声音让他在脑海中,构建出了一位活泼率真的少女形象。

 

 

第二次,季卫林打着来“探望”同事的幌子,“顺便”又来找顾红。如此一来二往,知趣的同事便不再打扰。

 

一次顾红病了,季卫林很不放心,去水果店和超市买了两斤砂糖橘和酸奶。现在看来相距并不远的永嘉路与愚园路,放在十年前,尤其是一位盲人的面前,却也是一段遥远的路程。

 

季卫林倒了两部公交车,拄着拐杖,拎着大包小包地来到了顾红面前。吃着一片片剥好的砂糖橘,顾红暗暗下定了心思,“就是他了。”

 

没有《推拿》里面那么激烈的爱恨纠葛,当他们描述自己的爱情故事时,甚至回忆不出什么浪漫的细节。更多的是一份相濡以沫的责任。

 

“以前有没有想过找个健全的人嫁了?”我问顾红。

 

“不可能的”,她用力摇了摇头,“生活习惯各方面都太不同了,不是一类人怎么过?你们‘明眼人’是体会不到我们的世界的,就像我们永远不知道你们的世界一样。”

 

“明眼人”这个称呼让我心头一动。不是普通人、不是正常人、健全人,而是用了比这些更刺耳的名称——明眼人。

 

这让我想起了《推拿》里旁白的台词:“在盲人的心里,他们觉得自己跟正常人不是同一类人,因为他们在明处,正常人在暗处。”

 

我也似乎明白,无论夫妻俩多么热情地招待我,与我面对面地促膝长谈,可他们终究还是给我贴上了一个摘不掉的标签。

 

自我踏进门的那一刻起,我看得到他们,而他们看不到我。我们就是两种人。

 

 

【独斗】

 

2008年,顾红和季卫林结婚了。妻子随丈夫来到同一家按摩分店工作。

 

回忆起替人打工的岁月,夫妻俩用了一个字眼:“斗”。斗的对象正是生活。

 

每天从中午12点起至凌晨24时,顾红和季卫林都是满满12个小时的工作时间。生意好的时候,连轴转的夫妻俩,甚至连吃口饭的间歇都没有。

 

 

“按着按着顾客们是睡着了,我也困得再也使不出劲儿了,就想找个角落靠一会儿。”季卫林说自己从不怕顾客投诉他技术不到家,唯一怕的就是按摩过程中袭来那阵阵强烈的睡意。

 

而拼了命干活,收入却被狠狠抽成。以夫妻俩原来所在的门店为例,假设一位顾客是通过团购购买的服务,按一个钟55元的收费标准,最终能进按摩技师口袋的只剩16元。

 

除此之外,顾客的苛责与老板的淡漠也让他们感到心寒。

 

那天,轮到顾红为顾客“上钟”(推拿称为上钟,每推拿45分钟为一个钟),这位顾客正是以暴脾气出了名的女老板“凶巴巴”。许多年后,顾红依然清晰地记着那天的每一个细节。

 

“当时我已经连续工作8小时了,人有点乏了。她走进来时,我对她说‘你躺下吧’,谁知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问我为什么不说‘请躺下吧’。”顾红也是个不愿低头的人,她冷冷地回了句“为什么要用‘请’字”。

 

那之后,“凶巴巴”便开始万般“挑刺”。“一直按脖子,当我的钱是白付你的啊!”顾红心想一共就两个钟的时间,再坚持半小时,折磨就过去了。“腰你就不按啦?想偷懒?当我糊涂啊?不会做就滚蛋!”顾红忍无可忍,丢下了手中的按摩毯,“蹭蹭蹭”地上楼去。

 

“凶巴巴”仿佛受到了奇耻大辱一般,一骨碌爬起来,冲上楼要打顾红,幸好被在场其他同事及时拦住。

 

安抚完“凶巴巴”之后,老板喊来了顾红。除了克扣掉她劳动所应得的报酬,还警告她不要再扰乱门店秩序,不然就开除她。这让她失望至极。

 

“再在那边做下去,只会越来越不开心。”

 

一个强烈的愿望在他们心中涌动:假如跳出来单干,就不会有人剥削我们的劳动成果;假如跳出来单干,就不用再受老板和顾客的欺凌。

 

于是,夫妻俩没有再停留。

 

【转机】

 

2014年,他们租了间房,购置了两张按摩椅、两张按摩床,两个人,要干一番天地。

 

原以为只要技术过得硬,就不会太困难。但事实证明,最初的想法还是太简单。

 

 

绍兴路上这间16平米的老式公房,这样的地段,即便好心的房东开出了3000元每月的跳水租金,对入不敷出的夫妻俩来说,依旧是一笔沉重的负担。

 

“走得太匆忙了,都没带点老顾客一起过来。”季卫林说刚营业那会儿,根本没人知道这家店,有时一整天都没有一个顾客。

 

直到有一天,转机来了。

 

那天下午,门铃响了,顾红以为是来客人了。打开门,原来是两位“星探”。

 

他们来自某生活服务类APP,会主动搜寻城市中的门店,尤其是那些隐藏在犄角旮旯、名不见经传的小店,为他们做推广的同时抽取一点中介费。

 

“我们当时太需要宣传了。”就这样,夫妻俩的推拿店也正式加盟了这个APP。

 

 

顾红问,“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我说,就是通过网络。“是啊,多亏了网络!”我的话仿佛再次印证了夫妻俩的判断,“网上一宣传,到底就不一样了。有时候客人多起来,我们两个都忙不过来。”

 

“互联网对你们的生活影响大吗?”我问。“大!”夫妻俩几乎异口同声。

 

顾红掏出手机,“如果你也是苹果的话,真的很方便。”她用手指滑动了屏幕两下,“您要点击网上商城进行购物吗?”Siri便开始引导了。

 

“你看,我要买一件衣服,点击这件衣服,它就会把尺码、款式、颜色都报给我。我只要把我‘看’中的衣服截个图,微信发给我妹妹,让她把关就行了。”顾红一边说,一边兴奋地向我演示。

 

“我喜欢自己在网上商城瞎‘逛’,‘看’到喜欢的就会买,还要去实体店做什么,在家就能搞定一切。”

 

【眼睛】

 

我的工作每天在与互联网打交道。但顾红让我意识到,似乎她才是真正对互联网狂热的人。

 

在夫妻俩看来,是互联网改变了他们的生活,互联网是创造他们美好人生的最大“功臣”。

 

“我们残疾人最担心出门。打个车不知道车什么时候会来、里面有没有人;去超市买东西,物品放在哪儿也不知道,遇到态度好的营业员会细心带我们去,其他时候总免不了受些委屈。”

 

互联网的出现省去了盲人“在外”的艰辛。顾红说,虚拟空间能帮助他们解决衣食住行一切问题。自从用了微信之后,他们除了“圈内人”,还结识了不少顾客、邻居。

 

她还说,互联网就好比盲人的“眼睛”,给了他们和“明眼人”一样购物、娱乐、交谈的权利。

 

这让我有些触动。

 

临走的时候,夫妻俩起身送我出门。一瞬间,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就是我要离开这间屋子,回到那个属于我的“明眼人”的世界里去了。

 

在门槛的地方,我犹豫了一下跨了出去。再回头看,我在“门”的外面,他们在“门”的里面。

 

不可否认的是,互联网确实让盲人的生活变得有滋有味。顾红和她的丈夫无比欢欣地接收着这一切。但是,拯救他们的不是“明眼人”,不是“社会”,而是技术。

 

是,其实他们信赖互联网,胜过信赖任何一个“明眼人”。

 

可我总抱着一种幻想,也许有一天,除了虚拟的世界,外面的世界一样能给予他们便利与温暖;也许有一天,他们能跨出那道门槛,在外面的世界里和我们一样行走。

 

我们能做到吗?

 

 

 

倘若能用一支笔,温柔地照亮他们一程,

这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图/黄海昕

摄影/海沙尔

文、编辑/陈逸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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